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拐狐 > 第14章C
    C那天的晚饭是康蓉珍做的。在东配房做了饭,端到正房来吃,庆喜庆在马扎上端着碗吃饭,吃得希里呼噜的,很香。康蓉珍不知道该坐在椅子上还是坐在马扎上,怎么也找不到感觉,继而找不到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真得有一种不情愿地进入了一个新家、不情愿地成了一个新家的女主人的感觉,吃饭也怯生生的。庆喜庆问她:“你是从四川来的?”康蓉珍说:“我家在成都。知道成都吧?”庆喜庆说:“知道。怎么能不知道成都呢?说三国常说成都,刘备不是在成都做的皇帝吗。”康蓉珍说:“师爷还知道刘备啊?”庆喜庆说:“刘备谁不知道?卖草鞋做了皇帝,说三国常说这一段儿。”康蓉珍说:“以后到我们四川玩玩。四川好玩的地方多着呢。”庆喜庆说:“四川那地方穷。我们村里好几个四川娘们儿呢,都是人贩子领来卖给我们村的。”康蓉珍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有一种川妹子被拐到这里的感觉,说:“那是深山区。成都可不穷。成都的女人不会被人拐到山沟里的。”

    吃完饭,庆喜庆伸着胳膊把碗放到桌上去了,康蓉珍收拾了碗筷到厨房刷了锅碗回到正房时,见庆喜庆在马扎上坐着,闭着眼像睡着了。康蓉珍没敢惊动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正在无所适从的时候,庆喜庆睁开眼,说:“每天吃过饭,我都要打个盹儿,不打盹儿不行。”康蓉珍说:“那你就休息吧。”庆喜庆说:“已经打过盹儿了,迷糊一下就行了。自梆子他娘死了以后,每天这样。”不提梆子他娘还好,一提梆子他娘,康蓉珍就浑身不自在,说:“你一个人在家里多不好。怎么不到县城跟媳妇一起住?”庆喜庆说:“媳妇太刁,不喜欢我。”康蓉珍说:“那你到天庄去住。老师不在,总部其他人也会照顾你的。”庆喜庆说:“去过,人家不让我在那儿住。”康蓉珍说:“谁不让?”庆喜庆含含糊糊地说:“人家不让。我在那儿住了三天腿就肿了,没办法就回来了,一进村口,腿马上就好了。我是不能走的,我一走,没人管这些神了,腿就肿。”康蓉珍听了,心里直发冷,本能地看了一眼神像。屋里的光线很暗,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神秘到神像似乎一个个在向她弄眉挤眼。她定定神,那些神像的眉眼挤得更快了。她的心里不仅发冷、还一阵阵发毛,说:“你该休息了。”庆喜庆说:“我习惯了,没事就这么坐着。你坐了一天车,也累了,你到西里间歇着去吧。

    西里间就是那个只有五六尺宽的套间,她感到住得离师爷太近了,说:“我看外边还有配房。”庆喜庆说:“西配房原来是给梆子准备的,儿媳不在家里住,就做了库房。前些日子从山东来了一个老娘儿,知道是儿子的房间,就住在那个房间里,走了没几天。”康蓉珍说:“这个房子我住了。我喜欢老师的房间。”庆喜庆说:“山东老娘儿也说喜欢梆子的房间。你要喜欢就住去吧,屋里被褥都有。”说着,起身领她去了西配房,进屋先拉开灯。灯泡是10瓦的,比正房的那个灯泡还昏暗。打开灯,庆喜庆就出去了,随后传来插街门的声音。街门是铁皮的,响声很大,插上了街门,就等于把她和他关在了一起。她心里一阵紧张,赶忙跑到门口把房门插上了。庆喜庆插上街门,踢踢踏踏地走回来,从西配房的门前走过,回正房去了。康蓉珍长舒了一口气,被攥着的心逐渐放松了,同时,全身的肌肉、全身的筋骨也放松了,却又不知道刚才为什么紧张了。

    让她不自在的是那床被褥,说不定梆子他娘都用过,想起梆子他娘用的东西,她的心里就腻歪。当时是夏天,在成都,这时候都光着身子睡觉了,但这里的气候比成都凉爽得多,被子可以不盖,但褥子还是要铺的。

    她把床上的被子打开抖了抖,把褥子也揭下来抖了抖,再把褥单反过来铺在床上。颠簸了一天,她确实感到累了,穿着衣裳躺下了,躺下不大一会儿就感到冷飕飕的,她把被子打开,反过来盖在身上。在成都,这时候正在看电视,累了就躺着看,在这里,就是不累也没得看。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她的心里一紧张,汗毛都乍起来了,他想向外看看,又怕看到一个长毛鬼、吊死鬼什么的。在城市住惯了,已经没有了“鬼”的概念,但今天不知怎么了,一有动静就跟“鬼”联系在一起。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响却不敢向外看。那个声音从门前走过去,好一阵子又从门前走回来,回正房去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但康蓉珍还是睡不着。她想起了“梆子他娘”。“梆子他娘”是她的“祖师母”,不知怎么了,她突然感到“梆子他娘”在怨恨她这个外地人睡在她的家里、责怪她在谋图她家里的什么东西。有了这种感觉,她真的感到她在谋图她什么东西来了,像做了亏心事,心里虚虚的。越胡思乱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像睡着也像没睡着的时候,突然“咣”得一声,那个声音惊天动地的,她吓得尖叫一声从床上弹跳起来,慌忙拉开灯,见一个筛面的箩滚到了她的床前。她像一个精神病人见到什么灵异现象似的,慌忙打开门跑了出去,这时候,庆喜庆还在马扎上坐着,头一低一仰的打盹儿,他睁开眼,迷迷瞪瞪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康蓉珍面色蜡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吓死我了。有个箩在地下滚动呢。”庆喜庆说:“箩在墙上挂着呢,它又没长腿,怎么会跑到地下呢?”康蓉珍说:“要不,你过去看看。”庆喜庆也不过去,说:“可能是梆子他娘回来了。梆子他娘常回来看看,怕我不知道,每次回来都闹点儿动静。”康蓉珍顿时毛骨悚然,身上的汗毛都张开了,不知道是在向里钻凉气、还是在往外冒凉气。庆喜庆站起来,说:“给梆子他娘上支香吧,上支香送送就没事了。”说着,真得给菩萨上了一支香,说:“梆子他娘走了,没事了,你回去睡吧。”就是再没事,她也不敢回去睡了,庆喜庆说:“要不这样吧:你到我屋里睡,我每天晚上都坐到天明。”康蓉珍犹豫了一会儿,说:“要不,我到西里间睡吧。”

    那天夜里,康蓉珍刚一迷糊天就亮了,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西配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推开门,探着身子向里张望着,见墙上好好地挂着一面箩,地下却什么也没有。她身上又一阵发冷,赶忙从门口缩回身来在院里喊师爷。庆喜庆一边绑着腰从厕所里屋里走出来,康蓉珍说:“是你又把箩挂到墙上去的吧?”庆喜庆说:“掉地下就掉地下了,我吃饱了撑的,黑洞半夜去挂箩干什么呢。”一边说着,也走到西配房的门口向里看了看,看过后,两个人疑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看了很久,庆喜庆一声不响地走进房间,先把灯关了,又一声不响地从屋里走出来。康蓉珍不自觉地跟在他的后面回到正房,他说:“回去睡吧,没事了。”康蓉珍说:“天都亮了,还睡啊。”庆喜庆说:“才几点钟天就亮了?”康蓉珍看看屋外,院里雪亮雪亮的,影壁下还有一个影子。她疑惑地看看天空,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特亮,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的,特低,就像在头顶上。康蓉珍说:“我以为天亮了呢。这里的空气真好。”

    康蓉珍起来了就没有再睡,庆喜庆被折腾起来了,也坐着睡不着了,两个人就坐着聊天。庆喜庆最爱聊的就是“梆子他娘”常回家给他闹动静的事,只要家里一有动静他就知道是“梆子他娘”来了,他能感觉出她是从门里进来的、还是从窗户里进来的。康蓉珍就腻歪他提“梆子他娘”,她说:“是狐狸精到家里来了吧?”庆喜庆笑了,说:“我小时候就爱听人讲聊斋,就喜欢有个狐狸精来找我,这么多年了,狐狸我倒是见过,就没见过狐狸精。”

    康蓉珍突然发现庆喜庆不但会笑,而且笑得很开心。康蓉珍的大脑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在稍纵即逝,再仔细观察他的笑容时,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影子了。那个影子像是在她的眼前出现过,又像没有出现过,那似乎是一个埋藏在深意识中的影子,只在潜意识中激活了一刹那,就再也激不活了。

    但庆喜庆那个会笑的脸也只在那一瞬间笑过,白天他依然扳着面孔不说一句话。说句话也是含糊不清的,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让人猜半天才能猜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有时候还猜不懂。

    吃过饭,康蓉珍先把自己用的被褥一件件洗了,洗了自己的,再洗庆喜庆的,一连洗了几天,还烧了一锅水,把用的碗筷煮了一遍。庆喜庆没事就在马扎上坐着看她洗,还“呜呜”地说些让人听不大懂的话。多亏她熟悉了庆非空和朱九成的口音,对他的口音适应得较快,否则,两个人在一起住着就把她憋死了。

    白天干活累了,晚饭后就到里屋去躺着,盼着庆非空开车来接她回去,或康纪峰开车把她捎回去。这时候她就特别恨那个小狐狸精,她回去了,要让老师把那个小狐狸精带到这来住几个月,最好让她住在这儿不让她走了。

    想过了小妖精,就想“梆子他娘”,她不恨“梆子他娘”,却怕“梆子他娘”,她感到“梆子他娘”就在这屋里看着她。她不敢扭头、不敢睁眼、也不敢动身,生怕睁开眼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闭着眼看不见就没事了。她没见过“梆子他娘”,见了也不认识,但她处处感到“梆子他娘”的存在,在屋里也在她的心里,想起来就害怕。

    庆喜庆瘦瘦的,喝水不多,但尿特别多,特别是晚上,半个小时准上一次厕所,在厕所一呆就是十来分钟。白天还好,晚上踢踢踏踏的声音在正房徘徊好长时间才远去,回来时在正房又徘徊好长时间,每在这时候,他的心揪得紧紧的,怕“梆子他娘”来闹动静,更怕那种声音朝自己的房间走来。

    突然,外面传来“呕呕”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仔细听听,那是一种动物的声音,夜很静,声音很清晰,似乎就在附近。她隔着窗户,见西配房的房顶上有个影子正探着头向下张望着,她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头发都竖起来了,脚下轻飘飘地回自己的房间。

    一进屋才真正把她吓个半死:在她的床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她吓得一声尖叫,一声“师爷”在她的下意识里流注出来,差点儿没昏过去。坐在床上的人说:“我听见了野狐狸叫,怕你害怕,来看看你。”仔细看时,床上坐着的人竟是师爷。康蓉珍说:“你把我的魂儿都吓跑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她从正房拿个马扎坐下,和庆喜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他:“这地方有野狐狸?”庆喜庆说:“早些年这地方什么野物都有,有狼、有豹子、有獐子、还有过红狐狸,后来都打绝了。这几年上级把枪都收缴了,不知道从哪个洞里钻出几只狐狸,几天就成精了。”康蓉珍说:“我刚才在西配房的房顶上看见有个影子正探着身子往下看呢。”庆喜庆说:“可能是你眼离了吧。有时候人会眼离,会看见一些怪事。”

    正说着,西配房里传来“嘭”得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一阵滚动的声音,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同的是,那天只有康蓉珍一个人听到了,这一次连庆喜庆也听到了,直把庆喜庆听得嘴张得大大的、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一直听了很长时间,庆喜庆才从痴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一句话都不说,起身走到正房点了柱香,嘴里呜呜噜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香插在香炉里之后,庆喜庆呜呜噜地说:“梆子他娘恼了。”

    康蓉珍又一阵毛骨悚然。这一次,格子里所有的佛像不是在向她挤眉弄眼,而是冲着她怒目相对。庆喜庆说:“这几天我哪天夜里都睡不着。我怕你也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壮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