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康蓉珍做了早饭,却不见了庆喜庆的影子。她盛了饭放在桌上等庆喜庆,一直等到饭凉了,庆喜庆才一手拿着镰刀,肩上扛着一捆柴,从外面踢踢踏踏地回来了。康蓉珍说:“师爷,你还砍柴烧啊?”庆喜庆顿时有一种脱了裤子的感觉,支支吾吾地应酬着:“没事,没事……”
庆喜庆干什么有干什么的家伙。家里有个小铲子,过去就是挖药材用的,这些年不挖药材了,小铲子就放在厨房里掏炉灰用了。吃过饭,他从厨房里拿了小铲子,绕过影壁,扛着筐又出去了。过去用药,他都是在房后的小山岗上自己种、自己采的。有些药是多年生的,永远都采不完,能采几味采几味,不够了再到药房里去买。完全到药房去买,怕外人知道了他的隐秘。
吕敬国从外面回来之后,就把庆非空的旧家打扫一下,做了小工厂。房子虽然旧了些,放放药缸、纸盒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他们做药偏偏在院里的一个废弃的山药窖里。山药窖有一丈多深,下边有一个洞,把一根电线拉进去点个灯泡,人就在那里边浇注。庆喜庆没下过山药窖,不知道人在里面干什么,只见过从里边拔上包装好的盒子来,盒子上印着“非空营养品厂”。他只当那是一种见不得光、只能在潮湿的地方制作的一种营养品,却不知道“非空”是什么意思,直到死,他都不知道什么是“非空”。庆喜庆让吕敬国开农用三轮拉他到城里买了缺的几味药,顺便还捎回一个砂锅。
能买到、采到的都采办齐了,就差一味“而已汤”。“梆子他娘”活着的时候,褪下裤子尿一泡就能熬几副,没有“梆子他娘”了,康蓉珍的尿也能用,但他跟康蓉珍还没那种关系,不能跟康蓉珍张这个口。不能要就去偷,时间长了,不怕偷不着。
家里的厕所是蹲式的,市里有的人家改造厕所,庆非空把一个拆下来的旧大便器拉到家里来用了。大便器里有一片凹槽,而农村的厕所里没有水,那个凹槽里常存一点儿尿,康蓉珍什么时候尿过尿之后,他就到厕所用小勺一点点舀在碗里。看起来凹下一大片,但存不下多少尿,一次只能收起一丁点儿,两天后终于收了半碗。那半碗尿不是一次尿的,夏天容易发馊,盛在碗里尿黄黄的、臊味很大,但庆喜庆就像叫驴到母驴屁股后面闻味儿,闻了味儿就向上翻嘴唇一样,特别喜欢那种味儿。
庆喜庆在当院支起砂锅一锅一锅地熬药,熬一锅把药汤倒进一个大盆里再熬一锅。康蓉珍见师爷熬药,赶忙让庆喜庆到一边歇着,要替他熬。庆喜庆被替下来了,就在一边指导着她。康蓉珍奇怪地问庆喜庆:“师爷,你得什么病了,熬这么多药干什么呢?”庆喜庆说:“这种药就是这种熬法。熬少了不行。”一大堆药反复熬,熬了一大盆药汤。药汤本来是要在水井里放一天,庆喜庆等不了那么久,有些程序就免了,凉一天再熬,让水分蒸发,几天后只剩下了一砂锅汤了。这时候的汤已经变黑、变稠。开始熬的时候药味淡淡的,随着药汤越来越少,药味儿越来越浓,尿臊味儿却没有了,青草味儿变成了药香味儿,浓浓的、甜甜的。康蓉珍突然感到那种味儿很熟悉,像是在哪儿闻到过,但那种味儿像是潜在她的意识里,怎么都想不起来。
熬好后,庆喜庆喝了一勺,把剩下的药保存在沙锅里,沙锅能保鲜。喝过后,他就体会身上在发生什么变化。过去,喝一次身上就有反应,这次喝了三次还没有反应。他也知道现在的身体跟过去不一样了,没有反映就多吃、就加大药量,过去一次吃一勺,这时候一次吃三勺;过去一天吃一次,这时候一天吃三次,吃多了,他不怕没有药效。
他的心始终是蠕动着的,但那东西依然耷拉着,没有蠕动的迹象。吃过饭,他在正房里跟康蓉珍聊天,康蓉珍问他:“师爷,你吃药治什么病呢?”庆喜庆含含糊糊地说:“什么病都治,什么时候身上没精神了,吃两副就好了。”康蓉珍说:“治百病啊?”庆喜庆说:“不信你试试。”康蓉珍说:“我身体好好的,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吃药。”庆喜庆说:“吃了准有好处。”康蓉珍说:“有好处我也不吃,我怕吃错药了。”庆喜庆说:“我都敢吃。”康蓉珍说:“你不怕吃错药你吃,我是不吃的。你说你哪儿不舒服,我给调调吧,药你就不要吃了,吃错药就麻烦了。”
“调病”是练功人的专用术语,在朱九成的眼里,那是一种低层次,他的“搬病”才是高功能。但他也仅仅是“搬走“,还没有达到”搬来“的功力,要是有了《西游记》里一个意念把一座山搬到孙悟空背上的功能,早就将国库里的黄金搬到自己家里去了,也就不给人搬病了。康蓉珍给人“调病”是要动手的,她让庆喜庆闭上眼,坐正、放松,什么都不要想,她走到庆喜庆的身后,手冲着他的脖子轻轻扇了扇,问他有感觉没有。他感到脖子上有一股暖融融的气吹过来,向下扩散着,她的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给他摆正了姿势,拇指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按摩着。按摩了一会儿,拇指缓慢地向下移动,庆喜庆顿时感到麻酥酥的,全身僵硬的骨节像松开了,嘎巴嘎巴直响,响过之后,全身像烂泥一样要瘫下来似的。康蓉珍两只手一边在他身上移动一边问他:“有感觉吗?”庆喜庆的两只眼皮耷拉着,不想睁开、也不想说话。康蓉珍却轻轻后退几步,把她丢在那儿,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庆喜庆却感到阵阵暖气从从身后袭过来,暖气像是有穿透力,穿过皮肤、浸透肌骨直沁心脾,就连唾液也甜甜的。
他坐了很久,睁开眼后,懵懵懂懂地左看看、右看看,却发现背后没有了康蓉珍。这时候,庆喜庆吃下的药开始发挥作用了,一发挥作用,他就坐不住了,摸摸索索地摸到康蓉珍的房间里去了,进去后坐在床上,伸手就摸康蓉珍。这几天,庆喜庆不时到他房间里来,来了坐在马扎上跟她说会儿话,还从来没有动过手。康蓉珍迷迷糊糊地睡下了,心里一惊,身子本能地向里挪了挪,说:“你要干什么?”庆喜庆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想干年轻人喜欢的事。”康蓉珍平时对庆喜庆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师爷,这时候却不大尊敬了,她从床上下来,不客气地用力向外推他,说:“我嫌你脏。想干你就烧一锅开水,在水里泡两个小时,把全身给我泡个透,泡不了两个小时就别挨我的身子。”
一边说着,把庆喜庆推出去了。平时,她是不到他的房间里去的,她讨厌他房间里的那种味道,感到那种味儿是“梆子他娘”留下来的。这一次,她怕仅仅把他推出去,他会反过身来纠缠,就一直把他推到他的房间里去了。黑洞半夜的,人在家里放着,他不怕她跑了,不用说泡两个小时,就是泡四个小时天也亮不了。他一边说着:“你就在这屋里等着,我去洗澡。”从房间里走出来到厨房烧水去了。康蓉珍在庆喜庆的房间里要出来的时候,见炕头上放着一个皮药箱,药箱黑不黑、灰不灰的,已经说不上什么颜色了,但她知道这个药箱应该是褐色的,箱体的正面还有个红色的“十”字,“十”字的笔画粗粗的,不像平时的印刷体。这种药箱她也曾有一个,那是她在军队当护士时用过的,药箱早已经没有了,只在早年的一张照片中留下那个药箱的影子: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穿着肥大的军服,在一边斜挎着一个跟她的个头、跟她的年岁、跟她的颜色不太协调的药箱。
她双手抱起这个药箱,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很长时间。
庆喜庆果然温了半锅水,家里有个洗衣裳的铝盆,盆很大,庆喜庆把盆拿到厕所里,把热水淘进洗衣盆里,人坐在盆里,两条腿伸在外面,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搓身上的泥,一直搓了两个小时,等盆里的水凉了,他才光着身子回到房间。
康蓉珍没在他的房间里等他,他去了康蓉珍的房间,康蓉珍的房间里也没人。这时候,尽管是夏天,但洗过澡出了门还是很凉的。他以为康蓉珍也温水洗澡去了,就躺在她的床上等她,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她回来。他疑惑地坐起来,突然发现康蓉珍来的时候带的那个提包不见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天冷了,光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探着头向影壁那边看了一眼,见街门敞开着。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大早敲开吕敬国家的门,让吕敬国开农用三轮拉他进城。吕敬国把他一直送到汽车站,又在汽车站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到康蓉珍的影子。
那一次,庆喜庆整硬了三天。三天过后,那东西软下来了,他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受。硬着的时候也是很难受的,但那种难受跟软下来的难受不一样,比较起来,他宁可一直硬着难受,也不想软着难受。
他想再吃点儿药找回那种感觉,找到药的时候,却发现药里已经长了白毛。他感到熬药的程序简化了,才放了没多少天就长了白毛。
他还是对康蓉珍放心不下,她是黑洞半夜从他这里走的,要是在路上出点儿什么事,他就说不清了。他想到天庄去一趟,看是不是去了梆子那里,但康蓉珍要是不在天庄,别人问起他康蓉珍去哪儿了,他还是难以回答的。
他突然想起吕敬国家有了电话。他想让吕敬国打个电话问问康蓉珍是不是去了天庄。刚走到他的旧家门口时,见吕敬国端着一个盆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远远地就飘来一股浓浓的臊味儿。庆喜庆说:“你端的是什么呢?”吕敬国笑嘻嘻地说:“一味药。梆子让我找童子尿,谁家的孩子也不让用,我就在村里找了个老娘儿每天给尿一泡。”
庆喜庆明白吕敬国在做什么了,他“咳”了一声,说:“千万不要做了。”吕敬国说:“这药卖火了。昼夜不停地做,还供不应求呢。梆子想扩大再生产,买机器做呢。”庆喜庆说:“你做的方法不对。那是要用桑枝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