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晚上,庆非空和飞天没回来吃饭,晚饭后他给沈青打了个电话,让沈青安排他爹到二楼去住。二楼跟一楼一样,有三个间房,沈青和小羊住阴面的那个房间,庆喜庆住顶头阳面的房间,庆喜庆问:“梆子哩?”沈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告诉他,师父安排他在这个房间住的。师父有事可能就不回来了,有事叫她就行了。庆喜庆说:“让小羊跟我睡吧。”小羊抓住沈青的右手,身体向后仰着,脚跟蹬地,眼皮向下耷拉着,装作没听见他在说什么,随即向左一旋,把沈青旋得东倒西歪的。沈青不知道小羊什么意思,说:“你站稳了。”小羊像没听见沈青说什么,依然一手拽着沈青的拇指,一手攥着食指,脚下像带了轴似的,身体向后仰着,从后面向左旋转过来。庆喜庆却怕孙子摔倒了,弯着腰去扶小羊,小羊却松了手,乍着胳膊,腿稍弯曲着,嘴里一边发着“嘟嘟”的声音向外走去。庆喜庆弯着腰从后面追着去拉小羊,小羊从庆喜庆的房间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里面用力顶着,谁叫也叫不开了。
沈青去不了自己的房间,就到庆喜庆的房间陪老爷子聊天。沈青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吃力,她说她的、他说他的,两个人的意思互不相干,庆喜庆说:“孩子该跟他娘,不跟他娘就学野了。过两天把他送回去吧。”沈青来了之后就没有见过“师母”。她心里清楚飞天不是“师母”,连“准师母”都不是,她没见过也没有打听过“师母”的事,怕犯了什么忌讳,说:“师母有事把孩子放这儿了,过两天师母会把孩子接回去的。”庆喜庆说:“大人说不着,孩子也跟着遭罪了。”沈青说:“不会的,师父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跟师母说不着呢?”庆喜庆说:“小羊他娘这人太犟,两个人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过的,过了事就说不着,已经好多年了。这孩子生下来我都没见过。孩子在这儿,准是闹别扭把孩子放这儿了。村里人都使这法儿:要不抱走孩子不回来了、要不把孩子扔给男的,她不管了。却你哩。”
沈青不说话了,庆喜庆在床上坐着,低着头打盹儿,而沈青的耳朵里还在说个不停。但仔细听时就没有了,不在意时就又响起来了,都是有关庆非空和梅心婷的话题。沈青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继而一阵心烦意乱,她不想听到不利于师父的话、不想听到有损师父光辉形象的话,在她的心里,庆非空的形象是高大完美的,任何夫妻不和的事、任何男女之间的事,师父都不会做。就连昨天晚上她看到毛绒绒的东西在老师身上爬着的事,她都不相信有别的什么意思,自然,更不相信那是飞天在给师父补充能量。师父的能量是不需要补充的、起码是不需要飞天这种人补充的。
她在庆喜庆的房间呆不下去了,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小羊却一个人横躺在床上睡了。
她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知道是同情小羊,还是应该责怪师母。在她的心里,师父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心灵受了多大的创伤,师父的伤痕应该由她去抚慰,由她去怜悯,由她去同情。
她把小羊放正,和小羊睡在一张床上。刚躺下,耳朵里又响起庆喜庆的说话声,全是跟梅心婷有关系的话。那种声音像是有人在耳边说,又像在耳朵里响的,沈青在那种声音中似乎知道了很多师母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孩子的事。在耳朵里说的话跟听人说话不一样,听人说话,口气有感情色彩,会永远留在人的记忆里。而耳朵里说话的声音说过了也就过去了,过后再仔细回想却没什么印象了。她本不想再听了,却又情不自禁的想听听到底在说什么事,一留意,声音没有了,不留心了,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时间长了,沈青被折腾得头昏脑胀,却想睡不能睡,不想睡时直迷糊。
外屋的电话响了,她也听见了电话声,却把电话的响声当成了耳朵里响电话,跟庆喜庆的声音搅在一起了,分不清是外面的声音,还是耳朵里的声音。
庆喜庆起来了,在外面敲她的门,一边敲一边喊她:“电话响哩!”敲了好长时间,沈青才怔了怔,开了门见庆喜庆站在门口,说:“电话响哩。”
电话在庆非空房间里,沈青赶忙跑过去拿起电话,还没问是谁,电话里传来庆非空的声音:“睡觉了?”沈青说:“还没睡着。”庆非空问:“都还没睡。”沈青说:“我和师爷还没睡,小羊睡了。”庆非空说:“我就是问问睡了没有。”沈青莫名其妙地问:“你是谁呢?”庆非空顿时声音都变粗了,说的很慢,说:“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沈青怔怔的,还在辨别着对方的声音,电话里接着说:“我是师父。”
最后那句话似乎带了什么能量,沈青感到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起过之后,感到耳朵里又有什么人在说话,却又不知道在说什么,她说:“刚才我耳朵里好像有人在说话。”庆非空依然发着瘆人的口气,说:“你出功能了。”沈青说:“我耳朵里的声音很乱,只听见说话,就是记不住。”庆非空说:“我给你单独授一次功就行了。”随着庆非空的颤音,沈青直感到自己被一团冷气笼罩着,半天没恢复过来。
耳朵说话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依然是庆喜庆的口气在说话,却一句都记不住说的是什么。她很希望这个时候庆非空回来给她单独授一次功,能尽快知道耳朵里说的是什么。在她心里,耳朵里说的都是天机,等功能加强了,就能知道万事万物的“天机”。当然,庆喜庆说的师父跟师母的事除外,她不想知道师父跟师母之间的是与非,不想知道师母做了哪些让师父不高兴的事。
庆喜庆爱瞌睡,一边说着话就睡着了,沈青打完电话,他又睁开眼,问:“谁的电话?”沈青说:“师父的。”一边说一边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庆喜庆跟在她身后走过去了,沈青进了屋,返过身堵着门对庆喜庆说:“刚才师父问你休息了没有,天不早了,您也该休息了。”没等庆喜庆说什么,沈青随手把门关住,从里面插上了。
庆喜庆怔了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人说话了,庆喜庆反倒睡不着了。在老家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马扎上陪着佛像坐着,坐得时间长了,感到跟谁在一起坐着似的,大脑开始昏沉,头向下一栽,再慢慢地抬起来,抬到一定的程度,那种固定的姿式保持一会儿,冷不防又一栽……
这里没有佛像,也没有马扎。马扎中间部位低,坐得很安稳,在这里坐在哪儿也没有那种安稳的感觉。
他坐在了椅子上,椅子有靠背,比坐在床上安稳得多。在家里开灯关灯有个拉盒,他回屋后也想关了灯,仰头找了半天却没找到。
找不到拉盒就开着灯坐着闭目养神,时间长了,大脑也昏沉沉的,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坐了好久,突然向一边一歪,那种感觉就像用绳子在脖子上系着一个葫芦,软塌塌地耷拉在一边。他的头是稍向左歪的,这一倒似乎倒在了右边,他只感到脖子出奇地疼,以为把脖梗歪断了,摇摇头还挺得住,脖子似乎更硬了,稍扭一下就疼。
定定神,发现屋里是亮的,站起身来,神使鬼差地走出家门。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门一响灯就亮了。在他的意识里,他还是在老家,在老家天一亮就睡不着了,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外面转一圈。他转圈儿不到别的地方,专到他家的坟地里,不用别人提醒,也不用自我提醒,一切都出于下意识的支配。他歪着头,无意识地迈动着双腿,顺着那条自己踏出来的斜道向坟地走去,有时候去的早些,天麻麻亮就从家里走出来,也有时候起得很晚,天亮了才去。这天他下了楼,眼前似乎有一条小道,跟老家那条通往坟地的小道一样,下楼时似乎就是顺着那条小道下来的,然后顺着那条斜道走出去了。
庆喜庆出门的时候,沈青也听见了门响,她以为庆喜庆是找卫生间的,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想告诉他卫生间就在家里。她穿着内衣从房间里走出来,庆喜庆却下楼去了,她跟出来,手扶着楼梯的栏杆冲着楼下喊了两声,庆喜庆没听见。
他只顺着意识中的那条小道往前走。那条小道像没有尽头似的,一直走到天亮,眼前的那条小道突然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走在马路的人行便道上。他站住脚,左瞧瞧、右看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想回去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想打听一下路,却又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儿。
朱九成和鲁戈从19号回来了,而庆喜庆还没有回来。沈青慌了,她让两个人出去找一下师爷。两个人谁都不去,却又不说不去,“呵呵”地笑着,给她打着哈哈,鲁戈说:“外面有拐卖妇女儿童的,没有拐卖老爷子的。有小羊在这儿,就是绑票也不会有人绑架老爷子,这你放心。有人捡了就给你送回来的!”
沈青怎么听这话怎么别扭,却又说不出别扭在哪儿,心里拧成个疙瘩,眼怔怔地瞅着鲁戈,却又不知道该说句什么。沈青是个严肃的人,从不跟人开玩笑,起码,来的这几天还没有跟任何人开过玩笑。鲁戈说过之后,心里一阵发虚,躲开沈青的眼神尴尬地笑着,说:“朱师兄是搞预测的,让朱师兄给你预测一下师爷现在在哪儿。”
朱九成的脸红红的,咧着嘴尴尬地笑着,说:“师爷离这儿不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庆非空打来电话问他爹吃过饭没有。电话是沈青接的,她吞吞吐吐地说,她把师爷给看丢了。庆非空笑了,说,他爹年轻的时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解放前随大军南下,打到了苏州,从苏州步行回家都没有走丢了。他爹前些年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夜里出诊,几十里山路一个人步行打来回,从来都没有迷过路。他说他爹不是那种没出过门的山里人、准是出去散步去了,不会走丢的。沈青说,师爷昨天夜里出去了,到现在了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那让朱九成和鲁戈出去找找吧。
沈青把小羊一个人留在家里,三个人一同去找老爷子,出了大门,三个人分两班,朱九成和鲁戈顺马路向东,沈青顺马路向西。
向西不到一百米,就是运动大街的十字路口,沈青不知道该顺着人行道向北还是向南寻找。向南寻找,怕庆喜庆从北边回来,向北寻找,怕庆喜庆从南头回来。等了几分钟,她感到等了很久,怕朱九成和鲁戈找到庆喜庆了,又到处找她,互相走了岔道。她一边向回张望着又回到小区的大门口,却见朱九成和鲁戈两个人在大门一侧站着一边笑着一边说话,一点儿没有着急的样子,她问:“你们没找到师爷?”鲁戈问:“你也没找到?”
庆喜庆走出去一整夜了,三个人实在不知道到哪儿去找,碰了头,没人提议、也没商量,大家不约而同地往回走。正走着,朱九成无意中向东看了一眼,见庆喜庆在两座楼房中间慢悠悠地遛跶着,一边走一边歪着头向上看着,朱九成说:“那不是师爷?”
朱九成是突然发现的,但说的很平淡,鲁戈扭头看了一眼,也平淡地说:“要知道师爷没出这院儿,咱就不到外边儿去了。”只有沈青心里一阵惊喜,她快步向庆喜庆走过去,说:“师爷,你怎么在这儿呢?”庆喜庆看一眼沈青,说话还带着火气,说:“我早就回来了,这儿的楼都一样,我找不到住的哪个楼了。”沈青领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师父都惦记着你,你不在家,师父都着急了。”庆喜庆一边走一边说:“我早就回来了……”
走到住的楼前,沈青催他进去,他歪着头直向上瞅着,说他不在这一座的楼里住。鲁戈呵呵地笑着,说:“老爷子,你掉向了。”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他往楼里走,他一边往后鞧一边说:“我不是在这儿住,我刚才来过这儿两次,不是这儿。”沈青开了防盗门,站在一侧让庆喜庆先进去,庆喜庆一进屋,一盆浆糊一样笼罩在头上的东西突然没有了,大脑顿时清醒了,说:“是住这儿啊。这个院里的楼我挨个找过几遍,怎么就找不到哪个门儿呢?”鲁戈干涩地笑着,说:“以后别一个人出去了。出门找个伴儿。”
电话又响了,鲁戈先拿起电话,呵呵地笑着说了两句,然后喊庆喜庆:“师爷,师父的电话,找你呢。”
庆喜庆歪着脖子走过来,接了鲁戈手里的电话,唔唔地应了两句,然后像是在解释,又像在辩解,说:“我每天都到坟上走走,今天是到坟上去的,不知怎么就走不回来了。我也不是找不到道儿了,这儿的楼房都一个样,不知道进哪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