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庆喜庆出门迷了路之后,就再也不能出门了,在屋里还好好的,只要出了楼道就迷路,走出没几步,就把刚走出来的单元口忘了,要是再远走几步,就找不到住哪座楼了。楼头上都标着一个数字,写得很大,还用个圆圈圈着,庆喜庆不是不认识字,但无论怎样告诉他楼号,他就是记不住。
出门回不了家就少出门,在屋里呆得时间长了,还是想出去走走,但他一个人不敢出去,见沈青出去时,他要跟着去。出了门走不多远,就向另一个方向去了,沈青在外面不好意思跟他拉拉扯扯的,用四川话夹杂着普通话,反复解释好长时间,他就认定他要去的那个方向是对的。再出去时候,沈青给他定了了个规矩,用一截竹竿牵着他走,沈青抓着一头儿在前面走,他抓一头儿在后面,她到哪儿他必须跟到哪儿,要是不听她的话,她就不带他出去了。
他听话了,神态还是很勉强的,沈青带他出去不是去散步的,沈青有事时才带他一起去的,做完事赶紧回来,一会儿都不在外面多呆。家里还有小羊,在外面时间长了不放心,庆喜庆想在外面多走走,她就拿小羊的安全给他解释,他还是听话的。
最让人不放心的是晚上,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屋里一仰一合地坐着,睡不着的时候,或他以为天亮的时候,就一个人顺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那条自己踏出来的小道到坟地去了。
夜里睡不着的是沈青。沈青晚上睡觉不敢脱衣服,一晚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就是睡了,心里也醒着。有时候睡了,听得像是庆喜庆叫她,仔细听听却又不是,从此再也睡不踏实,总听得庆喜庆起来了。
庆喜庆真起来了,沈青赶紧拿起放在门侧的那根竹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这个时候不用问他去哪儿,问他也不说,不用牵着他,也不让人跟他一起去。
他歪着头慢慢地走着,不回头看,也不跟人说话,在炽光灯下,庆喜庆走路的身态似乎飘飘悠悠的。沈青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后面仔细听听,他走路还打呼噜。走得差不多了,沈青感到该回去的时候,在后面叫他一声,他站住脚茫然四顾,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这时候,沈青把竹杆的一头递给他,一人抓着一头慢慢地走回来。
时间一长,沈青也习惯了,一大早跟着庆喜庆出门转一圈,身上就会舒服很多,哪一天不出去转,浑身难受一整天。那一天,外面下起了小雨,天凉丝丝的。沈青知道外面在下雨,却没有想到第二天不出去了,依然整夜似睡非睡地值着更,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盼着庆喜庆起来。
那天夜里,沈青离开庆喜庆的房间的时候,见他依然一仰一合地坐着,天大亮了,他都没有出来。沈青主动来到他的房间,见庆喜庆在被窝里躺着,沈青说:“师爷,今天不出去散步了?”沈青始终把庆喜庆一早出去叫“散步”,从不把他的意识中到坟上联系在一起,也没法往一起联系。庆喜庆似乎不知到外面在下雨,也似乎忘了到坟上的事,那种事像是在无意中才去的,有意识要去的时候就没有那种想法了,他说:“今天天气冷了。”沈青说:“那你过会儿再起吧。我准备饭去了。”
鲁戈买来早点的时候,庆喜庆还没下来,沈青去叫他吃饭,见他还没有起,说:“师爷,怎么还不起啊?吃饭啦。”庆喜庆说:“你们先吃吧。”说过了,依然躺着不动。沈青说:“是不是不舒服啊?不舒服让师父给发功治治。”庆喜庆说:“不碍事,不碍事。”沈青伸手摸摸他的头,感到他的额头有点儿发热,她惊叫一声,说:“师爷,你发烧了。”庆喜庆说:“没事,我知道我的毛病,多躺会儿就好了。”
多躺了一会儿,病反倒重了,原来不想起床,这时候起不来了,沈青着了慌,想告诉庆非空给师爷发功治治,却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她赶紧告诉朱九成和鲁戈,让他两个人给庆非空联系一下,他们两个也联系不上,她说:“你们两个谁给发功治治呢?”朱九成一边躲一边说:“让鲁戈给发功治治吧。鲁戈的能量大,一发功就好了。”鲁戈不否认自己的功力大,但他只是每天在电话里给不认识的人治病、告诉人们练什么功治什么病,从不当面给人发功治病,当朱九成把老爷子推给他的时候,他呵呵地笑着,说:“让老爷子练功吧,一练金功就好了。”
“金功”是治呼吸器官的功法。但练金功是要闭着眼就地旋转的,不用说庆喜庆这时候下不了床,就是正常的人闭着眼转两个49圈,也早被庆非空的强大“能量”冲击得蹲在地下爬不起来了。沈青说:“师爷起不了床。”鲁戈说:“给老爷子放录音带,让老爷子听着带子用意念练,一练就好。”
沈青给庆喜庆往屋里放了一台录音机,找了一盘专治发烧的录音带在庆喜庆睡觉的那个房间里播放。不放录音带时,庆喜庆还不时地跟沈青说句话,一放录音,庆喜庆不说话了。沈青告诉鲁戈师爷一听录音带就睡着了,鲁戈呵呵地笑着说:“睡了好。睡了就放松了,师父的能量就会灌注到老爷子的体内。”沈青说:“睡了还能用意念练功吗?”鲁戈说:“这是师父在为老爷子调病呢。不用老爷子练,师父就给调好了。”
沈青用一盘录音带在房间里反复播放着,庆喜庆一天都没有睡醒。到了晚上,沈青试探着摸了一下庆喜庆的头,手还没有接触到皮肤就神经这得缩了回来,她再打电话告诉鲁戈,鲁戈说:“那是师父在给师爷调病,等烧退了,师爷就好了。”
晚上,庆非空打来电话,问他爹的病怎么样了,沈青说,师父正在给师爷调病。这句话把庆非空说蒙了,好天没反应过来,他的鼻涕都流出来了,说话的声音嗡声嗡气的,空气都随着他的声音在颤动,而他的大脑、他的意识也随着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说:“让你师爷到我的床上去睡觉,我床上的能量大。”
沈青不是没想到庆非的那张床上的“能量”大,只是没有想到庆喜庆可以到那张床上去。庆喜庆睁不开眼、起不了床、叫都叫不醒,不会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去的。沈青给朱九成和鲁戈打电话,让他们两个过来帮她把师爷搬到庆非空的床上去。
只要不是给老爷子发功治病,两个人就无所顾忌。鲁戈年轻,自告奋勇抬庆喜庆的上身,朱九成抬下身,庆喜庆早不睁眼、晚不睁眼,就在他们正要往庆非空的床上放的时候,庆喜庆睁开眼看见了朱九成,他迷迷瞪瞪地瞅了好长时间,叫了一声“酒虫儿”,就又迷糊过去了。朱九成突然感到自己变小了了,他的两只手松了一下,庆喜庆的下身着了地,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滑了下来,赤身裸体地展现在几个人面前。
不知道庆喜庆被凉了一下,还是“能量”的作用,庆喜庆在另一个房间的时候,发烧尽管发烧,但不时地用谁都听不懂的话含含糊糊地说一句半句胡话,搬到庆非空的床上去以后,胡话不说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子动都不动。
庆喜庆在床上躺了三天,终于睁开眼了。沈青心里一激动,说:“师爷醒了?”庆喜庆眨眨眼,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这次生病之后,他不出去溜达了,吃过饭,他就在屋里坐着。几天后,他感到腿上有什么气在上下攒动,他露出腿来看了一眼,发现小腿比过去粗了很多,用手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
他不告诉别人他的腿肿了,也不到医院去看,却让沈青去找梆子,说他要回家。问他为什么要回家,他说,人家这是让他回去的。再问谁让他回去,他也不说,那种神态像是在跟人打哑谜。庆非空和飞天来了,也没有劝他留下,他说回去就送他回去,沈青和飞天架着庆喜庆从楼上下来,上了车,没人让沈青上车,沈青也跟着钻进汽车里去了。
沈青把他送到老家,没人让她留下,她却没有回去,似乎师爷在哪儿,她就应该在哪儿。庆非空开车开出老远,飞天突然想起什么来,说:“沈青还没有上车。”庆非空没有作声,飞天说:“她不来谁看小羊呢?”庆非空开出很长一段路,他似乎反应过来了,说:“没人看就给你了。”飞天绷着嘴笑着,说:“我可不要那个野种,给老妖婆送去。”
庆喜庆倒是个闲不住的人,庆非空一走,他拿起镰刀,说:“走吧,到地里砍捆桑枝去。”
沈青到了庆非空的老家后,住进了康蓉珍刚来的时候住过的那个房间,在她的意识里,那个房间就是给她准备的。
沈青累了,但身上很舒服,心里很轻松。晚上,安置好了庆喜庆,她回到西厢房,脱了衣裳睡下了。自到了方碑那天起,她第一次脱了衣裳睡觉,不仅身上舒服,心里也舒服。就在吃晚饭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叽叽喳喳的有人还在说话,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一种回归了自然的感觉,耳朵里也没人说话了,心里一清净,合上眼就睡着了,睡得很沉。
庆喜庆却没有躺下睡觉,他先打开佛像前的两盏灯,坐在马扎上,很快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歪着头打着呼噜。等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他站起来关了佛像前的莲花灯,歪着头连路都不用看,一边打着呼噜开了街门,顺着自己踩出来的那条斜道向坟地走去了。
沈青那一觉睡得很沉,连身都没有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感到很新鲜,穿了衣裳先到庆喜庆睡觉的屋里看了看,想叫醒庆喜庆,而庆喜庆却没有在屋里。
她心里直犯疑惑,农村人到了城市容易走丢,在农村竟然也走丢人了,她把家里找了个遍,甚至连卫生间都看过了,哪儿都没有找到庆喜庆的影子。她找到大门口的时候,见大门敞开着。
门外是一条东西方向的土路,往东下了坡走到村里,村庄躲在一个旮旯里;往西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去,昨天砍桑枝走的就是这条道。她以为庆喜庆又去砍桑枝了,站在路边向西看,远远地能看见那几棵桑树的影子,却看不见人影儿。
她不知道该到哪个方向去找他,站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庆喜庆在她背后走过来,冷不防说了一句话:“我到坟地里看了看。”
吃过饭,庆喜庆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大兜药材,用砖支个砂锅,在院里烧着桑枝熬起药来,熬一锅倒出来再熬一锅,熬了大半盆药汤。晾凉了,第二天再熬一遍,熬得满院子药香,在村里都能闻得见,原来大半盆的药汤今天熬了明天熬,熬得只有半锅了,把稀汤熬得稠稠的,再倒进去一点儿蜜,用筷子一蘸,竟能拔出丝来。
熬好了,端到屋里供在神像前,每天一早一晚舀一勺倒在嘴里。嘴巴咂半天,那神态像是在品味儿,也像是在体会吃下去后身上的变化。
庆喜庆吃下药后身上确实在发生着变化。两条腿在一天天变细,摁下的坑也在一天天变小,没几天两条腿就恢复了正常。腿好了,药还不少,他依然每天吃。不仅他吃,还劝沈青跟他一起吃,他说:“青青,这药管用得很,想吃你也吃吧,吃了再熬。都是补药,常吃是有好处的。”
他这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原以为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叫出来,像是大人在喊孩子,却说不上是亲切还是肉麻。她以为那是在叫别人,又怀疑是自己的耳朵里有人在说话,怔了怔,老爷子确实是在叫她。他叫过之后,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说话气短,眼神也躲躲闪闪的,不时地看沈青一眼。他一边躲闪一边说:“梆子那药就是按照这个方子做的。他做的方法不对,不如这药管用。这药应该是用桑枝熬的,这是祖传秘方,这方子俺爷爷的时候就有。当年这药在俺这一带很吃香,谁有了病都找俺,吃点儿就好了。后来兴了洋药,把这种药就忘了。俺多少辈子做这种药,懂这种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沈青相信庆喜庆的药是管用的,但她相信的是药,不相信他的药跟师父的“能量块”是同一种东西。师父的“能量块”是信息和能量的载体,它含载了天密功的“信息”、含载了师父的“能量”,不是任何药可以替代的,庆喜庆让她吃,她不敢随便吃,吃错了药是要出问题的,说:“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吃师父的能量块,师父的能量块能量大。”
庆喜庆相信他的药比梆子的药管用,每天喝自己熬的黑糊糊。沈青只相信她的师父,坚持吃能量块。她从天庄带来的能量块吃完了也不肯吃庆喜庆的黑糊糊,庆喜庆说:“想吃这还不好说?”他找了吕敬国,一次搬了几盒给沈青服用。但她依然不敢吃,庆非空的能量块是发功加持过的,也只有庆非空加持过的才是能量块,没经过师父加持的都是药,药是没有庆非空的“能量”的。
过了些日子,沈青吃“能量块”吃出变化来了。她吃“能量块”成了习惯,吃过后不感到有什么变化,但哪一天不吃了,腰就酸酸的、四肢疲沓沓的打不起精神来。她越是有这种感觉,就越是相信“能量块”含载了师父的“能量”,就加倍地吃。吃了些日子,沈青吃“能量块”吃出新感觉来了:她吃得右肋隐隐作痛,再在后来,她发现不吃那种“能量块”还好,至大是腰酸背痛,但每当吃下去的时候右肋就疼。疼得受不了了,想找医生看看,但在这个地方庆喜庆当年就是最好的医生。虽然现在不看病了,抛开师爷去找别的医生看病,说不出口不说,那才是真正对师父的不敬,不用说找医生看了,一有看病的想法右肋就疼。
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盼着庆非空能给她单独授一次功。今天盼、明天盼,一直盼到快过年的时候,庆非空还没有来。元旦刚过,她提前回家去了,她说,她过了年还回来。吕敬国用农用三轮把沈青送到了县城,她坐车到天庄后没到总部,在火车站买了张票直接回成都去了。
回到成都后,她在华西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确诊为胆结石引起胆囊炎。她做手术摘了胆囊,在摘胆囊时,还顺便在肝上取下一块来,做了个切片化验。
出院后,沈青变得癔癔症症的,不论谁跟她说话,她半天反应不过来,她看人痴痴地瞅半天,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师父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