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庆非空第二次见到红衣女是在济南,红衣女依然穿着红色的西服,双手插在裤兜里,耸着肩走进会场。庆非空顿时精神起来了,两眼也放出了光,这时候,他的眼里不仅仅是像含着泪一样的眼神,而是真的含了泪,鼻涕也出来了,像水一样,想吸都吸不回去。他赶忙拿出手绢捂住鼻子狠狠地挤,一边挤一边拧。他不是想把鼻涕挤出来,而是鼻子麻酥酥地痒,那种痒像是在心里、像是在大脑里一样,又像一堆细菌在蠕动,怎么拧也止不住痒。红衣女找个离庆非空近的座位坐下来,两只手始终不离裤兜,她抬头看着庆非空,嘴却带着微笑向两边抿着,那种笑像是从肉里泛出来、从心里溢出来的,眼神伴随着从内心泛出来的笑容在闪动着。
庆非空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着,把鼻子拧了好长时间、眼神忽闪了好长时间,突然想起什么来,全身乱摸,摸过之后突然发现他要找的东西在桌子上放着,赶忙拿起来,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请把你的姓名和电话留下来。”然后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折起来自己走到舞台的边沿,弯下腰伸手把纸和笔一同递过去。红衣女双手在裤兜里插着,嘴上挂着笑容、眼里洋溢着流光,耸着肩走到舞台前,伸出一只手把纸和笔接过来,胳膊肘向外乍着拿到眼前,歪着头一边看着纸上的字,一边退回到座位上。坐下之后,依然歪着头乍着胳膊看了很久,看过之后,右手把纸放在膝盖上写下几个字:“有必要知道我叫什么吗?你也不用给我打电话。你在我的掌握之中。青岛欢迎你!”
她手腕还得压着纸在大腿上写着,写轻了不显字迹,用劲大了直扎洞,好不容易把字写完了,依然一只手在裤兜里插着走到舞台前,抿着嘴微笑着把纸和笔一同递过去。庆非空赶走到舞台的边沿接过红衣女手递过来的纸和笔,上面的字似显非显,写得歪歪扭扭的,辨认了很长时间,他在红衣女的字下面又写了一行字:“今晚在小餐厅会餐,敬请参加。”这一次,红衣女看过了,没有给庆非空写什么,她把那张纸用一只手叠起来塞到衣兜里去了。庆非空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她抿着嘴笑着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红衣女站起身来走到最后一排位子上,找个座位坐下了。
庆非空的心里顿时像丢了什么,两眼忽闪着,眼前突然一片红色,他见每个人都穿着红色的西服,跟红衣女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发式,都削着长短不齐的发型,在后脑勺只盖住了脖子。
那种感觉在他的意识里只存在了瞬间,那个瞬间出现的时候,庆非空的眼神突然静止了,连大脑也停止了思维,瞬间过后,他感到所有的人都没有了,只有红衣女一个人在下面坐着。
他的大脑咯噔了一下,那种感觉像是僵直的脖子突然折断了。折过之后,眼前又恢复了原来的景象,谁都不少,就是没有了那个穿着红西服的女子。
庆非空会场出来后直接到小餐厅去了,他以为红衣女会在餐厅等他,而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连飞天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正在这时,红衣女双手在裤兜里插着、耸着双肩从门外走进来,进门后先伸出一只手来,说声:“您好!”庆非空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团红色的雾气,雾气由虚变实,红衣女像是从雾里走出来的,当他看清楚是谁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他赶忙伸出手来,和红衣女握了一下。红衣女的手特凉,她从庆非空的手里把手抽出来又插到裤兜里去了,庆非空说:“你穿这身衣裳不冷?”红衣女手在裤兜里插着,用脚把一把椅子踢一下,侧身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说:“已经习惯了。我不爱穿厚的,穿厚的浑身难受。”庆非空说:“我们都来早了。”红衣女说:“早点儿不好吗?来早了说会儿话。我看跟你的那位小姐在院里跟人说话,我就到这里找你来了,你还真在这里。”庆非空也侧着身子,挨红衣女坐下,说:“你家在那里住?”红衣女说:“这重要吗?”庆非空说:“前些天我在瀛洲见过你一次,在济南又见到你了。你到底是哪里人呢?”红衣女说:“我哪里人都不是。过些天你到了青岛还会见到我。”庆非空说:“你是青岛人?”红衣女说:“我是哪里人并不重要。”庆非空说:“你叫什么呢?”红衣女说:“我叫什么也不重要。”庆非空说:“什么重要呢?”红衣女说:“重要的是我们认识了。”庆非空说:“连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算认识呢?”红衣女说:“见了面你就知道在瀛洲见过,这不是认识了?”庆非空想坐得离她近一些,他刚想动还没有动,红衣女的腿躲了他一下。庆非空说:“以后怎么联系呢?”红衣女说:“你不是已经告诉我手机号码了吗?需要联系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庆非空说:“前些日子我等了你好多天电话。”红衣女只是抿着嘴笑着,不回答,庆非空说:“你在宾馆工作,还是在饭店工作?”红衣女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宾馆、饭店工作?”庆非空说:“宾馆和饭店穿红西服很流行。”红衣女抿着嘴向庆非空笑了笑,说:“干别的就没有穿红西服的了?”庆非空说:“干别的穿红西服的不多。”红衣女说:“那你就错了。”庆非空说:“你可真是个谜啊。”红衣女抿着嘴笑着,歪着头向庆非空瞟了一眼,但歪得幅度不大,动作却很利索,说:“该告诉你谜底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行。”庆非空说:“为什么呢?”红衣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庆非空说:“那一次我到瀛洲,谁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瀛洲人吗?”红衣女说:“不告诉你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我不是告诉你在我的掌握之中吗?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庆非空说:“你有功能?”红衣女抿嘴笑笑,说:“可以这样说吧。”
正在这时侯,来吃饭的人排着队进来了,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宴会结束后,红衣女的手机就响了,手机在西服的上衣兜里放着,她右手在裤兜里抽出来,伸进上衣的内兜里掏出手机,随手打开盖儿放在耳边,歪着头听了听,又把手机关了,说:“对不起,接我的车来了,在大门口等我,我得回去了。今天打扰你了。”庆非空笑着说:“能留一晚上吗?明天再走,白天比夜里安全。”红衣女抿着嘴笑着,说:“明天车还有任务。”庆非空说:“有任务让他们回去,我送你。”红衣女笑着,摇了一下头,说:“不行。”庆非空说:“什么时候还能再见?”红衣女说:“青岛见。到了青岛,不要拒绝我去做客。”庆非空说:“我正准备在青岛买房子呢。有什么好房子给我介绍介绍?”红衣女伸出手来,说:“一言为定!”庆非空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她抿着嘴笑着,慢慢把手抽回来,重新插在裤兜里,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那个小餐厅在一个很幽静的地方,庆非空来的时候是人把他领进来的。宴会结束后,庆非空不知道该往哪走了。红衣女对这里的环境比他熟,她领他向外走去,他并没有被领着的那种感觉,两个人若离若合地并排走着,她走到哪儿,他随着她走到哪儿,甚至连走路的步子也是一致的。他没觉得走几步,已经走到大门口,门外停着一辆汽车,她站住了,伸出手想跟他握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从车里下来两个男人,簇拥着她快走。她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了一句:“青岛欢迎你!”
两个人簇拥着她走到车旁,替她开了车门。红衣女上车时,两只手在裤兜里插着钻进车里,车外的那个男人替她关了车门,她连手都没动,庆非空的心里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去了的感觉。
车前门的车窗落下来了,她从车里探出头来,似乎想要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汽车就开动了。在拐弯儿的瞬间,他看见从红衣女的眼里飘出一道蓝光,那道蓝光像一条蓝飘带在他眼前飘动着。汽车开走了,那条飘带还在眼前飘着,随着汽车开去的方向飘得很远。
她约他“青岛欢迎你”,她应该是青岛人。那天晚上,他给青岛“辅导站”打了个电话,询问认识不认识一个冬天只穿红西服、里边只穿一件蓝色衬衣、留着削发的女人。在电话里,他还特别说出对方的特征:平时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不是特别必要就不把手拿出来。而且走路时肩向上耸着,两肩很平。
不问则已,一问,青岛的弟子们告诉他一个让人不大相信的消息: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红狐狸,住进崂山哪个道观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吸了一个百岁老道的精气修成人形,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专门出来迷人。先在崂山一带迷倒到过到崂山来旅游的游客,最近在市区也发现了它的踪迹,有好几个男人晚上出去都莫名奇妙地死了,而且死在他们平时都不去的地方,身上除了有一块不明的红色印痕外没有其他伤痕,连法医都查不出死因。人们都谈“红”色变,见了穿红衣裳的人都吓得躲着走。原来饭店、宾馆的服务员都穿红工作服,现在谁都不敢穿红的了,女的怕被人当了狐狸精、男的怕被红狐狸精当了同类给迷上了。青岛这地方没有穿红衣裳的人了,那条化作人形的红狐狸就格外引人注目,老远就看见了。不过,当地人是不敢走近看的,看见穿红衣裳的老远就躲开了,红狐狸长得什么样,谁都没有看见过,起码没有就近看见过。外地人好像不怕红狐狸,有人住在崂山专门来看红狐狸。不过,看到红狐狸也是一种缘分,不经心时说不定就看见了,住下来专门等的人,没听说有谁看见了。
庆非空的身上一阵毛骨悚然,不光头发乍起来了,连汗毛也都乍起来了,每个汗毛眼儿像是通着五脏六腑,呼呼的往里灌冷气。他不是把红衣女当了红狐狸,红衣女的衣裳就是再红,她也是红衣女。她会说人话,曾坐在他的旁边跟他说过话,她确确实实是人。他感到那个在电话里说这种事的人就是狐狸精,感到那个人通过电话在吸他的气,自己身上的气随着电话被吸到了对方的身上了。
他又打电话问了几个人,大家都知道红狐狸的事,只是都是听说的。红狐狸的事还登在报上了,但登在报上关于红狐狸的事跟他们听说的就不一样了。报上说红狐狸是一种名贵的狐狸,因为那种狐狸太稀有了,人们喜爱它的皮毛才显得它珍贵。不过,根据科学研究证实,活得时间再长的狐狸也活不过人、成不了精、它永远是狐狸。山东的狐狸多,那都出在蒲松龄的笔下,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都是故事,不是真有狐狸精。
报上不登这样的文章,青岛还有人不相信变成人形的红狐狸精,报上一登这种文章,反倒人人相信确有变成人形的红狐狸精的存在,而且都说得出那只红狐狸的来历:那是蒲松龄时代的一只狐狸,在一个什么地方“修炼”了多年成了精,淄川容不下它了,想到大地方去谋求发展,就从淄川跑到青岛来了。青岛这地方有崂山,那里聚集天地之精华,气场很强,是修道成仙的好地方、也是盗取天地灵气的最佳场所。只是那只红狐狸就是“修炼”的时间再长,人们也称她为“它”,它永远是一只畜牲而不是人。
庆非空在宣传部门工作过,他深知宣传工作的奥秘:凡是提倡的东西,都是现实中缺少的或退化的、消失的东西,听了青岛人的介绍,他和青岛人一样,反倒坚信了红狐狸的存在、相信了红狐狸成精的说法,但在他心里,“红衣女”绝对不是狐狸精。
不过,青岛人还给他带来了一个令他兴奋的消息:青岛的“天密功”弟子们展开了一个新的宣传活动:凡是练“天密功”的弟子就不会受到红狐狸的迷惑,练别的功,说不定哪会儿会被红狐狸迷住,不死也会成了废人。
经过他们的宣传,还真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些练别的功的老太太改练“天密功”了,有些原本就不练功的人,也开始练“天密功”了。所有的弟子们为了“避邪”,家家都供了庆大师的照片,所有的人都把“天密功”的徽章或庆非空的像章当“护身符”佩带在身上。总之,跟“天密功”沾边的东西都可以“避邪”。凡身上带了“天密功”信息物的人和练了“天密功”的人,到现在没有一例被红狐狸迷惑过,连家里人都没有。有个不信天密功的人,有一天上街,到现在没有回来。
向他汇报的人说这些话时,心里都虚虚的,自己都说不清他们是否把话说过了头、不知道是否打了“妄语”。妄语是佛教用语,打了妄语是要下地狱的,练天密功的人也都相信“地狱”的存在,而庆非空却底气十足,一边听一边说:“你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一点儿没说错,就这样做下去。”
尽管红衣女来去匆匆,至今还是个迷,打完电话,他把手机放在头起,想着红衣女这时候会打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