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庆非空到飞机场送章蓁回来没多大功夫,章蓁的电话就打来了,她的声音像胸腔中的一口气缓缓地带出来的,说:“到啦。”庆非空说:“这么快?”章蓁说:“还快啊?”庆非空说:“我也刚到家。”章蓁说:“你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庆非空说:“我没给谁打电话。”章蓁说:“这你是骗不了我的。我下了飞机,在出租车上给你打电话占了线。”庆非空说:“我在车上开着车给你打过电话,没打通。”章蓁声音小得怕人听见似的,轻声问:“真的?”庆非空说:“我是老实人,不会骗人。”章蓁说:“我相信你。我是个傻子,你怎么说我都相信。”庆非空说:“你傻吗?”章蓁唵唵地笑着,说:“我不傻吗?”庆非空说:“谁说你傻你告诉我。”章蓁说:“我自己感到我很傻。”庆非空说:“你不傻。”章蓁说:“真的?你怎么看出我不傻呢?”庆非空说:“你每次见了我都想把我吃了。”章蓁说:“那还是傻啊。我告诉你啊,我给你的那部手机,是我给你打电话的专用手机,不许你用那部手机跟任何人通话。你跟别的什么人通了话是对我的亵渎,我是不依的。”庆非空说:“我不会用这部手机跟任何人通话的。”章蓁说:“真的?我告诉你,通话不通话你是骗不了我的。你那部手机是我们上海的号码,每次得我去交费,你给谁打电话,每次打多长时间都瞒不了我,我到营业部一查就知道了。”庆非空说:“我什么事都不会瞒你的。”章蓁的声音依然轻轻的,像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庆非空感到了有股热气在向耳朵里吹,耳朵里暖融融的,说:“真的?”庆非空说:“我从小就不会骗人。”章蓁说:“我是相信你的。我告诉你啊,人们都说这事跟你那位飞天小姐有关系。”庆非空问:“哪事?”不知道章蓁把脸一沉、还是把心一沉,口气硬起来了,但说话仍然是笑着的,说:“还跟我装傻啊?这事都是我在中间给做着工作呢。我不给做工作,这事早闹大啦。”庆非空说:“你做什么工作呢?”章蓁说:“你的所有电话为什么不通了,不知道啊?”庆非空说:“有人搞破坏,把电话给挂了。”章蓁说:“人家谁给你搞破坏了?你用了人家康师兄家的电话,人家不让你用了。”庆非空说:“电话都是我花钱安装的。”章蓁说:“你安装到人家康师兄的名下了,就是人家康师兄的了,人家随时都能把电话临时挂断。想卖号人家还能卖呢。”庆非空问:“你怎么知道的?”章蓁说:“我跟康师兄通过话了。”庆非空说:“你怎么跟他通话呢?”章蓁说:“我这不是在帮你吗?人家说了,人家不是怕你用人家的电话,怕你欠了电话费一走了之,让人家付费才挂了电话的。人家说了,你办个过户手续,把电话过到你的名下就行了,你多少出个钱,人家还是可以替你开通的。现在的电话初装费是4100元,人家一部电话收你4000,零头就不要了,开通费你自己拿,还有两部手机,一部收你一万块,你要是同意了,人家马上给你重新开通。”
章蓁一口一个人家,把庆非空心里说得直冒火,他感到章蓁是和康纪峰一起来敲诈他的,他说:“你怎么一口一个人家,你还有我吗?他的那些电话,再便宜我也不要。他挂了,我再安装。”章蓁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呢?我做工作是为你好,要不为你好,我章蓁才不要费那个心呢。你安吧,交了费最少得等半年,你疯啦?这半年电话不通,你的组织还存在吗?现在就有人说你被抓起来了,总部的人都跑了。你要不马上安通电话给外地取得联系,你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庆非空说:“我多花钱,不信不给我提前安装。”章蓁怔了一会儿,说:“你这人有病还是心眼死啊?往嘴里抹蜜还咬手指头,不懂好歹。愿意多花钱就花去吧,我章蓁才不要管呢。”庆非空说:“你不用管啦。我会处理好的。”章蓁说:“那我就不管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章蓁才不要管你们这种闲事呢。”
庆非空打完电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开车去了19号。朱九成和鲁戈正在说什么,气氛很热烈,庆非空推门进了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了,扭过头看着庆非空笑着。鲁戈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却笑不出声,只有气息从嗓子里吹出来。朱九成的脸通红通红的,嘴咧得很大,脸上的肉都挤到颧骨处。庆非空进屋后没有留意两个人的笑容,他说:“鲁戈过来。”鲁戈站起来跟他去了里屋。朱九成顿时收敛了笑容,或许是收敛得过快了,笑容收回去了,但没有了笑容的表情像定了格,咧着的嘴动不得、耸在颧骨部位的肌肉也放松不了了。迟疑了一会儿,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在楼道里来回走动着,脖子伸得长长的,嘴还咧着,却不像是在笑,也不是哭。他的脑袋本来就小,配个长脖子,远远看去像个榔头。从屋里走出来时有一个上厕所的念头,出了门那个念头又消失了,他在楼道里来回游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鲁戈随庆非空来到里间,脸上的笑容一时半时还收敛不回来,但笑得很尴尬。庆非空主动凑到他的面前,左顾右盼一眼,生怕有人在旁面听见了他说话似的,低声说:“我教给你点儿事。”一边说着,两眼依然左顾右盼着,鲁戈起先没有在意庆非空的话的严肃性,没听懂是“交给”他点儿事,还是“教给”他点儿事,依然心不在焉地尴尬地笑着。庆非空说:“你现在到外面找个电话亭,给康纪峰打个电话。”鲁戈赶忙说:“我不给他打电话。”庆非空说:“这电话是我让你打的,你按照我教给说的给他说,但你别说我让你给他打的电话,也别让别人知道你给他打电话的事。”鲁戈说:“给他打电话干什么?”庆非空说:“你就说听别人说他有几部电话号码,你想帮他把电话号码卖了,问他多少钱才卖。别的不要说,只说你帮他找个买主就行了。他要问我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鲁戈说:“不提你,怎么说起要买电话呢?”庆非空说:“你只说帮助他把电话号卖了就行,别的都不要说。”
鲁戈从19号出来,向北走有条向西的小街,街里有很多做小买卖的,小摊上大都有公用电话。他拨通了康纪峰家的电话,像过去一样呵呵地笑着,但表情很呆板、口气很生硬,想轻松一下却轻松不起来、想笑笑不出声。康纪峰在他清冷的气氛中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了,说:“小鲁啊。”他也像过去一样,说过了,表情比鲁戈还呆板、口气比鲁戈还生硬,咧着嘴等待着对方说话。但等了好长时间,不见对方吭声,他说:“是鲁戈吗?”鲁戈干涩地笑着,说:“干什么呢?”康纪峰说:“接电话呢。”鲁戈笑得更干涩了,说:“最近干什么呢?”康纪峰说:“胡跑腾呗。这年头,不跑腾能活着?你这几天忙什么呢?”鲁戈憨憨地笑着,说:“前几天被抓进去住了几天,刚出来。”康纪峰惊呼一声,说:“咱们总部就你一个大老实人,本本分分的,只知道干活,谁还能把你抓进去?你犯什么事了?”鲁戈说:“你没听说过?”康纪峰说:“自从离开总部之后,我只忙自己的事了,没顾得打听总部的事,你被抓起来的事,我确实没听说过。”鲁戈说:“我想抽时间到你那里坐坐,跟师兄聊聊天。”康纪峰说:“我也很忙,有事打电话就行了,没事就不要过来了。”鲁戈呵呵的笑着,笑得很尴尬,说:“听说师兄有几部用不着的电话号码?”康纪峰说:“听谁说的?”鲁戈说:“听别人说的。要是有呢,我想给师兄卖了。只要能马上开通,照价付款。”康纪峰说:“谁想要?”鲁戈说:“谁要你就不用问了,我把钱给你送去就行了。”康纪峰说:“小师弟,要是你用电话,要几部我都白送,绝对不会要师弟你一分钱。你要是想帮我卖,对不起了师弟,想安装电话的多了,有多少我也能卖得了。我卖了还落个人情,你帮我卖,我还欠你一份人情。”鲁戈赶忙说:“我要,我要。”康纪峰说:“你是给人家打工的,你要电话干什么呢?”鲁戈怔了怔,嘿嘿地笑着,笑得情不自禁、笑得很尴尬。
康纪峰把电话挂了。鲁戈放下电话从衣兜里掏钱的时候,却发现出门时没带钱。守电话的小摊主不让他走了,鲁戈解释了好长时间、做了很多保证,小摊主才放他回去取钱。
鲁戈回到19号的时候,朱九成还在楼道里走动,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咧着嘴,脸上的肉聚在颧骨处,像哭又像笑,表情很呆板,却不时地发出嘿嘿的笑声,声音怪怪的,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鲁戈没顾得和朱九成打招呼,两个人走个对面,他也像没看见鲁戈,依然伸着脖子像木偶似的在楼道里走动着。
鲁戈回到19号取了钱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衣兜里有不少零钱,他心里直纳闷,当时在公用电话的小摊儿前,他把全身的衣兜都摸遍了,也没有发现身上有钱,这时候不知道钱是从什么地方飞到自己的衣兜里去了。他突然感到他出了“搬运”功能,“搬运”功能是用意念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搬到自己的衣兜里,而他却没感到产生过这种意念。他再回到那条小街的时候,街里突然多出很多公用电话,他在那条小街里走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欠了人家电话费的那个店铺。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街的店铺里和小摊前都亮了灯,灯都很暗,他突然感到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进入了一个死寂的世界,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街里的小店都开始关了门了,他心里想着该回家了,但大脑里有一片迷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庆非空不知道鲁戈回来过,他在里屋等鲁戈等得很晚了,靠在被卷上迷糊着了。他的手机又响了,他顺手打开手机,耳边响起一声荡气回肠的“哈——”,那声“哈”却哈不出声,庆非空感到有一股气流在嗓子里摩擦着,震得他的耳膜“嗤嗤”地响着,他说:“什么时候了你还打电话?”章蓁吐着舌头唵唵地说:“我看看你是不是在用我的手机给别的女人打电话了。”庆非空说:“没有。”章蓁说:“这我就放心了。”庆非空:“我现在在外面,没事我就关机了。”章蓁伸着舌头笑着说:“我能吻你一下吗?”庆非空说:“你要是爱我你就吻我好啦。”手机里传来一声长长的、深深地亲吻声,那一声长吻,把庆非空吻得晕过去了,他的大脑“忽”得一阵空白,然后就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吻过了,本该结束了,但章蓁的话还没有说完,她说:“知道我今天到你们天庄干什么去了吗?我不是专门给你送那个手机的。我想顺便拿回我上次丢在你那里的那件衣裳的。知道那件衣裳对我有多重要吗?那是我老公给我买的……”
庆非空迷迷糊糊的,章蓁的话他一句没有听见,章蓁说完了,他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说:“你在跟谁亲吻呢?”章蓁怔了怔,说:“你这人怎么没良心呢?不跟你说了。”
章蓁随手关了机,庆非空的脑袋迷糊得睁不开眼了,过了好长时间,他心里一怔,手机里没人说话了。
他开车到了方碑的时候,白小萼和飞天已经睡了,他没有打扰她们,掏出钥匙轻轻开了门。进屋后轻轻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开了灯,见两个人盖着一个被子,蒙着头,从被窝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两个人一边笑着露出头来,白小萼说:“你一整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我们等你都睡不着觉了。”庆非空脱了衣裳上了床,躺在他们两个中间,对白小萼说:“明天你也到会上去吧。”白小萼说:“这里的事呢?”庆非空说:“这里的事你先放一下。你到会上跟各地联系,让他们报人数,你给安排房间。有人问你总部的事,你就说总部的人都在会上,别的一概不要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