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第三元素第一卷 > 第一卷 第七章 复制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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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市长把肖菁从度假村紧急召回,委以重任,当天就派她到南山院“蹲点调研”。肖菁并没有职务升迁的喜悦,反倒显得心事重重。素汶接待了她。陪同她的是杜秘书。杜秘书简要介绍了她的身份和她来这里的工作任务。对她的到来,素汶相当惊奇,但还是热情为她张罗了一间朝向好的单独办公室。素汶说,希望她耐心等一等,教授很快就回来,因为只有教授才能配合她的工作,别人不懂这项工作怎么开展,都是搞工程设计的。肖菁不想占用那么好的办公室,要求到资料库办公,现成的桌椅,电脑和打印机也都有,又闭塞安静,那里很适合她。素汶踌躇了一会儿,同意了。

    教授一早就带着“抗诉报告”去建委了。建委贺主任并不感到意外,只说了句:“林华大厦事故通报行政复议,法院认为已经没有意义,这桩案子将同业主请求的经济诉讼案一并办理。”教授说,诉讼案已经暂停了,是业主林华主张的。贺主任说:“林华女士还不是合法业主。”教授搞不清行政复议怎么会同经济诉讼案一并办理。有人搞鬼吗?还是林华变卦了?他还能继续抗诉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甚至愤怒,教授回到南山院。刚进院长室,素汶就告诉他,市认知办公室的肖副主任来院里蹲点工作了。教授一时没听懂:认知办的副主任?到咱们设计院蹲点工作?素汶说,没错呀,陪同她来的杜秘书还请你多多关照呢。教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都怪怪的。等见到肖菁,教授更是大吃一惊。肖菁的视频以及杜为讲过的那些事情在总院的一个专题节目播放过了。当时只是作为社会新闻特别节目播放的,总院隶属京津大学,开放并且与时俱进,这类特别新闻是不会放过的。但这类新闻发生在南山,而且颇有扑朔迷离的味道,教授为一探究竟,曾给苏秀兰打过电话,——苏秀兰说,她对此也一无所知。

    肖菁开宗明义,讲了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重要意义,南山设计院是高楼事故发源地,院长(即教授)不接受建委的事故通报,至今尚未提交事故处理意见,市民质疑政府缺乏管理力度和应有的工作效率,甚至怀疑有无贪腐弊端,亟需对南山院重点人物进行认知教育。肖菁有宣传工作的底子,事情虽然重大,语言表达却轻松自然温文尔雅,加上活泼俏丽的形象,很容易使人愉悦进而冲淡重大事情可能带来的紧张沉闷气氛。

    教授问:谁是重点人物?肖菁说,法人院长、总工程师、总建筑师和林华大厦的所有设计人员。教授又问:如何进行认知教育?肖菁说,谈心交心。教授说:总工程师不在怎么办?肖菁说:“找他回来。已经查到院长你,还有苏总经理和崑嵛山医院的徐玉生医生,合伙把钟长江转移到北京。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教授你可以找到他。对吧?”教授瞠目结舌。望着肖菁微微翘起,并且嘟嘟着的小嘴、黑黑大眼睛里调皮的眼神,以及那天使般纯洁善良和孩子似的面孔,教授怎么也想不出这番威严的命令式的话会出自她的口。这位认知办的副主任可不是仅仅来“谈心交心”的。教授理解“如果没有别的原因”这句话的含义。他不想节外生枝。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和南山院的处境了——刚刚才知道。杜为曾提醒过,他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南山院以往的辉煌之路也许走到头了。因为他没有回天之力!他不可能再与任何人抗争了,尤其这位天使般的认知办副主任。尽管他不知道“认知办”是市府哪个部门的。

    教授站在院长室宽大的玻璃窗前。窗外阳光明媚,光线把自己的面容清晰映到玻璃上。头发稀疏了,也白了不少,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变深,特别是下巴颏那层皮肉越发松弛下垂。眼袋明显变大,一双烦躁而又愤慲的眼睛直勾勾审视自己。

    肖菁副主任怎么知道钟长江去了北京?她说是查到的。她是怎么查到的?教授感到困惑和紧张。这些天教授了解到这位认知办副主任、复制人肖菁,诚实善良、冰雪聪明而又智慧卓群,在所谓的“认知教育”中,以其独特的感召力广泛接触南山院员工,“谈心交心”,打开了设计师们的心扉,筛查出了“院长和总工企图逃避高楼事故责任的疑点和问题”。这让教授不得不对肖菁刮目相看。尽管事实不是那样的,但毕竟钟长江失踪了!仅就这一点他也只能匍匐在地任人损毁。设计师们背叛了他吗?绝对不会。他们没有“背叛”的理由和根据。这毋庸置疑。……很显然,肖副主任是带着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的指示来的。肖副主任对南山院“重点人物”活动了如指掌,他必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诚实的解释。否则他将为违抗“认知教育”承担后果。他后悔没有认真听取杜为的忠告,才走向所谓“抗争”的道路。现在这条路已经堵塞了。而且,所有挽救南山院的路都堵塞了。就连祈求政府法律救助的“行政复议”之路也堵塞了。

    此时教授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压抑,压抑得令人窒息。如果按照肖副主任的想法做下去,南山院必定成为所谓“高楼事故发源地”,高楼事故之“迷”因此而有望解开。是啊,在市民质疑政府缺乏管理力度甚至怀疑有无贪腐弊端的关键时刻揭开了“谜底”,复制人将成为人们希冀和景仰的“梦想”,这就是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所要的“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现实意义。但这又将诞生一起冤案错案啊。不是吗?面对高楼事故及其通报,理性和冷静的、麻木和困惑的、悲观和失望的、以及由衷愤怒的各色人等都将在思考。“复制人”原本就带有神秘色彩,“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又独具匠心,对于那些苦苦寻觅答案的人们来说,在心智迷茫的时候,可能不会接受某种认知的传统教育,而去接受来自心灵方面的感召。那些常识上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于是人们在期盼复制人做出更大贡献的同时,不得不绞尽脑汁挣扎着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那些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晚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哭泣。那是因为搞不懂一个高楼事故,何以把以前的一切都打碎了,他的威望、荣誉和成就以及那种融融的人际关系和美好的梦想,都被打碎了。而现在他懂了——之前,他放弃了人生重要的一部分——妻女和家庭,为的是内心执着的追求,现在这份追求因为一个“复制人”的出现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岗位、事业和家一样的南山院。但现在他必须考虑离开这里。因为他看不到出路在哪里。

    教授冷静了一会。又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素汶带回来采访会几则新闻,苏副市长并没有一成不变看待高楼事故,所有表态都说明市府是实事求是和勇于承担责任的。还有,林华女士主动放弃高楼事故赔偿,法律上对南山院也有利。在对待“长江的发现”问题上,也出现一些理性声音。而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理念,很得人心,市民们,尤其网民们,从心底里盼望“用认知力量改变传统落后观念,灭假兴真、抑恶扬善”成为社会风气,成为扫除社会弊端的精神动力。这都足以使教授看到命运的曙光。

    一方面所有希望之路被阻塞,一方面看到了命运的曙光,教授不知道哪方面是真的?

    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眼睛,再睁开。脑子里一片混沌。转身又坐回那宽大的沙发。不久前在这个沙发里曾自问自答理清了混乱的思路。那时候想的是南山院如何能负责任地生存下去。后来杜为来了。一位副市长专职秘书竟然满口政治哲学语言。那些看似无稽之谈的陈述、推理、论断,那些耸人听闻的预言,如今都成为“现实”,成为教授头脑中挥之不去的“现实”。诚如杜为所说,“江薇-肖菁事件”、“复制人”和“高楼事故”以及“长江的发现”,相互交织作用,像一场无形的飓风冲击人们的头脑。所有的一切的“不可能”,被冲击,被蹂躏,被荡涤。而飓风的漩涡,正在南山院升起。教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教授面临的也绝不仅仅是“负责任地生存”问题。教授必须经得住这场飓风的凌虐,在认知上与时俱进,接受新的更高境界的理念,而不是排斥。也许只有这样,教授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才能真正融入面前这个光怪陆离而又绚丽多彩的世界。……

    刚刚还想到要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窒息的地方,仅仅过了一分钟,教授又看到了命运的曙光。其实“负气走掉”,不过想想而已。以他的性格,即便是走,也得想清楚走的理由。他真的能舍弃用生命的一部分换来的南山院吗?绝无可能。还有他用全部精力执着追求的事业,还有那么多爱他的学生和朋友,他能一走了之弃而不顾吗?——他只能选择继续留下。而留下来就意味着……

    他想不下去了。但他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人的面孔:杜为。

    肖菁副主任怎么知道钟长江去了北京?她说是查到的。她是怎么查到的?“一定是杜为,”他马上想到杜为,“这个人,鬼灵精怪,一直在寻找长江。”杜为早就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不是吗?去总院述职之前杜为就警告他不要和苏副市长接触。那时候他不想参与任何有关炸楼问题的讨论,他希望杜为帮他摆脱进退维谷的困境。那时候,认为苏副市长不会改变立场,他需要杜为的帮助。

    仅仅几天功夫,情况竟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苏副市长改变了立场,但更加严厉的行政、法制、乃至精神方面的治理举措却扑面而来。

    他已经想过,杜为所谓的“飓风”是复制人带来的冲击,复制人代表一种道德一种向往一种觉悟,这与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医治人类心理顽疾”和“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想法完全一致。不过,杜为更有思想、更有追求。杜为把高楼事故当作“试金石”,把复制人当作“情感催化剂”,——如果你对复制人表达关切或者冷漠甚至反感,你就会不自觉和不同程度夸张地喜欢或者憎恶某个人或某件事;因为你关注了高楼事故,也就接受了来自“复制人”的心灵感召。这是多么诡秘的思维!教授暗自感叹,杜为可不是一般的鬼灵精怪!

    杜为是苏副市长的秘书,本应按领导意图和指示工作,却故意阻止他与苏副市长见面。这很反常。教授以前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还以为杜为在帮他呢。现在才察觉到哪里不对。杜为说市长已经内定炸楼。这消息早已传开。这样一来,教授反倒为苏副市长担心了。从现有的情况看,苏副市长的想法是客观的。问题是,长江失踪了,这不仅让肖副主任查到的所谓“疑点问题”增加了可信度,而且对苏副市长的工作决策也造成极大影响。

    教授很清楚,肖副主任掌握的“疑点问题”不会来自苏副市长。如果苏副市长知道长江和秀兰在哪里,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也一定会动用一切必要手段把人“请”回来。只有杜为不希望长江回来。杜为有办法了解到长江和秀兰在一起。教授绝不怀疑自己的猜测——既把这个信息告诉了肖菁又不让肖菁知道两人确切下落,可谓意图及效果都拿捏得十分有度。这种事只有杜为能做到。

    联想到杜为诡秘的思维,他又为长江和秀兰担心起来。不知道俩人在哪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更不知道是否平安如愿。可杜为都知道,只是出于某种需要不说出来罢了。

    “啊,认知,认知!”此刻,这个神奇的人脑功能为教授呈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卷:一副明亮,微露曙光;一副晦暗,充满玄机。两幅画卷里的他,那么渺小、迷茫和彷徨。他奇怪,两幅画卷的作者为什么不是自己?仿佛他的人脑功能被某种力量左右和操控不能自已。若不然为什么那么在乎复制人即将成为人们希冀和景仰的梦想?那么在乎杜为诡秘的思维?他完全可以抛开这种感受,像年轻时代那样,一往无前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但现在不能够了,他的头脑正在经受着飓风的凌虐,他知道。

    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那人开门进了来。教授起身迎去。

    “我是三局的马刚。有事请教沈教授,”那人开门见山地说。看样子,他与教授年龄相仿,只是满脸胡须,可能很久没刮过脸了。

    看着焦虑的马刚,教授问:“你是三局的马总工程师吧?”

    “是。我是为高楼事故起因来的。”

    教授听素汶说过,马总工在搞高楼纠偏试验。

    “这几天,我分析观测资料,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让我很吃惊,”马刚急匆匆说。

    “什么结论?”教授问。

    “一种‘鱼漂现象’。就是说,高楼像个不倒翁,只在摇晃却不倒。我们观测的数据证明,高楼倾斜速度显然变缓了。”

    “为什么能这样?”教授颇感兴趣地问。

    “不知道。这正是我要向您请教的。”

    教授请马总工坐下。马刚把带来的资料摆在教授面前。教授仔细看了一遍,又对几个不太明白的地方问了几句,直到搞清了这些资料及其数字和图表的含义,这才说:“理论上,这种现象有可能发生。只有高楼基础做得很深,而且下面的土层像淤泥一样软,这样高楼才不会过分倾斜。”

    “这就令人费解了,”马刚看着教授说。

    “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地下工程。”教授说,“尽管我们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地下工程就建在高楼底下,‘鱼漂现象’应该跟它有关。”

    “地下工程怎么能起到您说的那个作用?”

    “我也纳闷。不过‘鱼漂现象’倒证明了地下工程确实有存在的可能。”

    马刚问:“那我们怎么办?”

    教授一反常态,立即作答:“验证。马上验证。”

    马刚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底确是大问题。这是一个重大科研项目,需要立项审批,资金筹措,购置设备,人员调配和场地安排等等。但教授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两眼放光,情绪有些失控:“马总,我会动用一切力量尽快做好这件事。请你放心。我是教授,是做学问搞科学研究的。马总工,感谢你让我回到正确道路上。我原本就是搞科学的,不能失掉自己的身份啊!”

    马刚有些诧异地看着教授。教授朝他摆了摆手,带着歉意笑了笑,——刚才有些失态。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话,马刚就回去了。

    送走马刚,教授仍然控制不住兴奋。

    教授突然觉得自己险些误入歧途。马刚发现的“鱼漂现象”有可能解开高楼事故之迷。如果能通过验证,就能佐证“长江的发现”存在,就能还原高楼事故真相,也能为还原他头脑中深不可测眼花缭乱的那个所谓的“现实”打下基础。这条路才是坚实的牢固的正确的。是啊,他是做学问搞科学的。这才是他生命中的“本份”。一直以来他习惯于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设计和研究工作,对于明显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认知”方面教育,总是怀有敬畏之心。但他也懂得,意识形态色彩总会伴随他的人生同路前行。他无法摆脱认知的左右。他需要在认知上与时俱进,接受新的更高境界的理念,需要真正融入面前这个光怪陆离而又绚丽多彩的世界。那么,眼下,他要走的路是逃避?是选择?还是醒悟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教授决意不再跟自己纠缠。决定立即向苏副市长汇报马刚发现的“鱼漂现象”,申请“验证立项”。顺便再向苏副市长道个歉,这些天故意躲避他,没有配合他工作,实在说不过去。教授很有些惭愧。

    2

    素汶去崑嵛山底确不是找苏秀兰。虽然通过徐医生可能会找到苏秀兰,但是,她更怕长江会像教授一样被法院传讯甚至“关起来”。林华也说有这可能。她倒是真的害怕长江这时候回来了。她见徐医生,是想促成他跟苏秀兰的亲密关系,这样就免去了她对长江的担心。何况徐医生那么优秀。徐医生对秀兰一片痴心,让她很感动。她的心情也好多了。可谁曾想,一张硬纸片又让她的心情糟糕起来。她被“坏人”盯上了?尽管他们申明不是坏人,可为什么调包给了她一个破纸片,还约她带上南山石跟他们见面?林华姐说他们不会绑架长江,他们要做的事情只跟她和南山石有关。她相信了。是呀,她又相信了大姐。大姐不是真跟长江结婚,只是做个样子给家族看。大姐是为了救长江才要跟长江结婚的。大姐的话不能不信。那么,那些人想要她干什么呢?纸片上说,只要按他们说的做,就能见到长江。这明明是威吓人嘛。这跟恐怖大片里的情节好像哦!不过她也没什么怕的。那块石头是别人硬塞给她的。她情愿把石头还给他们。那样就可以见到长江了。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南山院,素汶想了想,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教授。教授已经很累了,别再为这件小事烦他。

    回到宿舍,她坐到桌前打开电脑。自从长江出事就没心思看电脑了。一直以来,看电脑是她和长江每天晚上必做的事,那时候工程多,设计院同事晚上加班,总工和总师都要陪着。同事们下了班,总工总师还要对对图纸交换意见。有时候教授催她和长江回去休息。时间久了,两人想出一个办法:去她的房间看电脑。电脑联网可以调出需要修改的图纸,往往两人会通宵达旦工作。不太忙的时候,长江也习惯似地来她这里看电脑,长江总能提出某某工程“修改一下会做得更好”的意见,其实也不过是不起眼的什么问题(或者不是问题),几分钟就改好的事。实在没有理由待下去,长江就会把早上跟她即兴聊过的话题重温一遍。长江喜欢那些即兴想到的话题,更喜欢与她“争论”。一次谈到建筑设计可以由机器人来做。她坚决反对。长江随即在电脑里找出介绍那款国外建筑软件的杂志给她看。她告诉长江,这位作者是在渲染和放大软件的功能。长江故意绕着她的主张说,激怒她,结果她真的生了气。长江旋即哈哈大笑。那笑声里充满得意,充满快乐……

    她觉得脸上有些痒,用手擦一下,知道流泪了。

    她想看电脑,是因为那个采访苏副市长的现场会。杜为那番话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并且可怕。这世界变化太快,仅几天功夫,一个高楼事故就变成了深刻的社会问题。仅几天功夫,杜为就从“谦谦君子”变成了“精神巨人”。仅几天功夫,她就被隔绝到另外一个世界,她不知道“江薇-肖菁事件”,不知道“复制人”,不知道“南山石”,更不知道“王市长的观点”和杜为的“超级哲学”,而这些已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她在电脑里找到了江薇的《南山石解开生命之迷》。开始她还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觉得这不过是一篇伪命题的社会科学或者哲学方面的论文。可是看着看着,她又觉得江薇的论文触碰了自己某根神经,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逼着她非要把这篇文章甚至所有相关文章看完。就像看一部好的小说,非要看到结局为止。逐渐,从纷繁杂乱的网上帖子里,她找出了这件事情的脉络,还算清晰的脉络。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肖菁因为一块石头获得“生命再生”,这一偶然事件被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江薇解释为“世界的复制”,即肖菁的现实世界是生前世界复制过来的,肖菁被称为“复制人”。而生活在肖菁现实世界里的专家学者抱守固有认知,不承认江薇的“世界复制说”。这种状态被网民“红杏”指明是认知上的偏差,并且,推动了由认知偏差引发的关于“认知力量”的网上大讨论。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当网上大讨论被市民广泛传播并且聚焦新闻热点高楼事故之后,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高耸入云的林华大厦摇摇欲坠,市民惊心动魄进而发出理性非理性呼声:市府无作为!媒体翔实报道,高楼摇摇欲坠什么原因?谁的责任?南山院为什么拒不认错?建委通报错了吗?是否豆腐渣工程?是否贪腐弊端?“长江的发现”是什么?谁在掩盖事故真相?罪与罚的背后是什么?一连串问责直指人们认知观取向。媒体惊呼这是深刻的社会问题。而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高瞻远瞩,引领舆论导向,对江薇的伪命题一锤定音:“即便‘生命永存’是江薇的假设,对人类来说也是希望和曙光,因为,迄今为止,这是另类的、最有见地、最具思想性的理念。”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杜为回答记者问,把王市长的观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复制人”代表一种道德,一种向往,一种觉悟。所有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的人们,在改变对生命的认知,进而改变固有的是非观念,这种改变不啻于“飓风冲击人们的头脑”。问题是,人类社会出现“复制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除非能够证明“复制人”的真实性。不过,谁又能证明“复制人”肖菁不是真实的呢?人们还在选择答案。杜为“超级哲学”的精明就在于此——生命永存的象征说,避开并且排除了江薇的伪命题,引导人们回到了常识性的理性思考,回到更为值得关注的现实中来。这件事情没有停滞在认知(普通民众一直以来习惯叫“思想认识”,毕竟时过境迁,还是按如今的习惯叫“认知”吧)层面上,因为“复制人”肖菁约好跟她见面谈心。肖副主任是为高楼事故的认知教育而来。素汶现在才明白,肖副主任的到来远比认知教育更具象征性,她是复制人,一个新奇概念,一个厚重谜团,承载着江薇的梦想,承载着人类更高境界的追求,也承载着王市长管理城市的理念。

    素汶理清了头绪反觉浑身轻松了。网上信息填补了头脑空白,她不再觉得自己白痴也不再惧怕杜为。不管那些事情多么引人注目,只要不危害长江,她都会以平常心看待。不过,肖菁倒是例外——对这位既是“认知办”副主任又兼“复制人”的肖菁,她充满好奇,又觉得滑稽。第一眼看见肖菁,觉得她像个芭比娃娃,而她一袭绿衣,清纯明亮的黑眼睛,小巧的脑袋和悦动两只黑松鼠的长马尾辫,又觉得她像个活泼俏皮纯洁善良的天使,一位戴着神秘面纱的天使。这让素汶更加期待肖菁的到来。

    肖菁来了。笑眯眯地进来。

    素汶不错眼珠看着她。

    “黎总师,没想到灯光下你更美。南山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可我不妒忌。你的美那么高雅,让人赏心悦目,又让女人骄傲。我得谢谢你,因为我也是女人。你给我们女人争了光。”

    这样别具一格地赞美素汶还是头一次听到,她不由笑道:

    “你也很美呀。所以你不嫉妒我。”

    “可你太忧郁。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担心钟长江吧?”

    素汶一怔,肖菁话锋转得太快,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和苏副市长女儿在一起。你不必担心。”肖菁说。

    “这你也知道。你还知道什么?”素汶问过这话马上后悔了,人家是来找你谈话的领导,怎么可以这样随性呢。刚夸你两句就觉得套近乎了?

    “还知道你的秘密。”肖菁笑了。

    “秘密?什么秘密?”

    “大家都看出来了,就不是秘密了。不一定非说出来。你说是不是?”肖菁歪着头问。

    素汶想,她说的秘密大家都知道。自己跟长江的关系没公开,院里女同事都替她着急,猜不透自己还等什么。想到这不由红了一下脸。尽管红晕一闪即逝,肖菁还是看到了。她向素汶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一张纸和笔。”

    “干嘛?”

    “别问。一会儿就明白了。纸要大一点。”

    素汶疑惑着拿一张蓝图反铺在她面前,又递给她一只铅笔。“齐了。”说着,她在纸上做起画来。素汶看了半天,不懂。又过了一会,再看,懂了。

    素汶睁大了眼睛,满脸绯红:“你画这些干什么?快擦掉!”

    肖菁在嘴前竖起食指嘘了一下,小声说:“别喊。你记住了。我在这些图上编号。一会儿说话,只说这些图的代号。然后你就把图销毁。别忘了代号。”

    素汶摇着头嘟囔着:“搞什么鬼……”

    肖菁画好了,让素汶去看。素汶善记,瞄了一眼就说“快把它扔了吧。”又想扔了不行,遂把蓝图送到碎纸机里绞个粉碎。

    肖菁微微一笑,说:“这下好了。”

    素汶一脸严肃,推过两张活动椅,自己先坐下。“肖副主任,您约我谈话,就谈这个?”

    肖菁点点头,说:“是啊。”

    “可您画的那些……不是道德文明的东西呀!”素汶怒目相视,一双凤眼噙着泪珠。她觉得自己被龌龊、被羞辱了!

    肖菁知道她误会了,只好挑明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画画是为了说话方便。那个秘密你隐藏了那么久,成了心病,人也跟着变得羞涩敏感。我想帮你挖除心病,又怕你羞口,只好用这个办法了。”

    素汶似乎明白了。可是肖菁触碰了她内心里最隐秘的痛。这事她只跟林华讲过。肖菁是怎么知道的呢?对了,她是复制人呀,一个新奇概念,一个厚重谜团呀。她可能有特异之处。

    “你真的是复制人吗?”素汶想从这里得出答案。

    “我是复制人。”肖菁明确地告诉她。

    “复制人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素汶又问。

    “没什么不一样。”肖菁十分平静。

    “那你怎么知道……”素汶说不下去了。

    肖菁知道她很难过,就说:“你跟钟总工的事是院里同事们说的。其实大家都有心帮你,是你不肯敞开心扉。你一直不来L对吧?还有,你每月都有腹痛而且准时。大家都看在眼里。”

    刚才肖菁用过一个代号“L”,她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个“意思”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用“L”替代就完全不同,她没有羞怯,没有反感。遂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你。但你是领导,又是复制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不要多想。现在我们像姐妹一样说说话。好吗?”肖菁恳切地说。

    “那好吧……”素汶迟疑一下答道。

    “一直不来L,每月都有腹痛而且准时,说明你有Z和C,但没有D。L无法外流造成腹痛。……哎,你低头干嘛。看着我说话。”

    素汶已经面红耳赤,鼻尖沁出汗珠。

    “有种新术式,D干细胞种植,能让你和正常女人一样。”

    “可我没有D,怎么能和正常女人一样?”素汶终于挣脱了羞赧激动地说。

    “你有Z和C,D干细胞种植,就会有D。你们就可以创造新生命,过上你们梦想的家庭生活。”

    “真是这样吗?你不骗我?”素汶的心在狂跳。

    肖菁认真地点点头,说:“不骗你。我理解你。你和钟长江爱得很深。你害怕结婚,怕伤害他。你又无法割舍和他的感情,一个人忍受着爱的煎熬,矛盾着,既怕失去他,又怕他为你担心和痛苦。我真的很感动,你的爱让我很感动。”

    素汶已在流泪。肖菁不仅触碰了她内心最隐秘的痛,还給了她一帧良方。她从不看医生,对自己的隐疾曾绝望过,长江出事让她惊醒了。她已经有了勇气,准备接受治疗。可是她能相信肖菁吗?肖菁不是医生,怎么会知道D干细胞种植法呢?难道因为肖菁是复制人就相信吗?

    肖菁像是看透了素汶的内心,说:“D干细胞种植法是我父母一项研究成果。我父母一生崇尚科学,心中充满大爱。老人家告诉我,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死,虽然一定得死。人生是为寻找爱,懂得爱,爱别人。否则无论生与死都没有意义。老人家研究成果无数,全都无偿献给了人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决定帮你。”

    肖菁眼神凝重,表情肃穆,继续说道:“人一定得死,底确是个遗憾。老人家不知道女儿已经懂得了他们的心。女儿是复制人。经过生命再生,改变了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感恩于‘生命再生’的爱。”

    这几句话让时间回到素汶打开电脑之前。肖菁像某个神奇世界来的天使,说着美妙的语言,传达着那个世界美好的愿望,——虽然不懂,听着却心动。可是瞬间,只过了一瞬间,她懂了。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建筑规划设计的总师,不再是整天只想着长江和封闭着内心的黎素汶。打开电脑之后她的那些思考,像一座桥,让肖菁从桥上走进了她的脑海。肖菁不再是天使,而是代表一种道德,一种向往,一种觉悟的复制人。她是在跟复制人谈话交流。这种交流是真实的,交流让她心痛,让她感动,让她充满希望,尽管复制人讲了她无法理解的“爱”。

    此刻素汶与复制人有了亲近感。她愿意说说自己对于“爱”的看法,——话冲到嘴边上,有时候也不能随便说出来。

    “肖菁同志,‘爱’这个字在建筑学里经常看到。它是建筑和规划设计的灵魂。叫我奇怪的是,这个字已经成了‘灵丹妙药’。比如,两个人发生争执,明明一个人输了理,可他一旦讲出这个字,另一个人一定无言以对。再比如,某某领导讲话,讲到困难之处讲不下去了,也会用这个字给自己解围。还有,某某小说,把主要情节设计成‘爱’的传递,让人觉得只有‘爱’才有人生。您讲的‘爱’也是这个意思吗?”

    “素汶同志,你很直率。从前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爱’被当作工具,那就不是真爱了。”

    “您讲的是‘真爱’吗?”素汶一脸真诚。

    “素汶同志,……嗨,这多别扭!”肖菁挥了挥手说,“咱俩还是别叫‘同志’的好。可以吗?”

    “当然。当然……”素汶先笑了。刚才那几句话,语境庄严肃穆,顺口就说出‘肖菁同志’来了。肖菁已经给她带来别样的感觉,用图的代号跟她交谈,避免了她尴尬难堪,用父母一生的追求传达给她美好的愿望,给她带来抚平病痛的希望。两人年纪相若,肖菁稍小一点,又都是如花似月的容貌,虽然心性不同,却都有着惺惺相惜的情愫,所以素汶先笑了。

    见素汶快乐的样子,肖菁也放宽了心。素汶是建筑、规划总师(国内不多的持有双师执业证书的设计师),也是林华大厦的主要设计人。按照王市长要求,素汶是重点关注对象。高楼事故到底是不是南山院的责任?高楼事故善后处理,南山院持什么态度?高楼事故直接责任人的精神状态,南山院员工对高楼事故的反映,高楼事故对南山院经营管理的影响,等等问题,事无巨细,都是需要关注的。肖菁知道,王市长要全面掌握这里的情况,因为这里是全市关注的焦点,高楼事故处理得如何,对全市的认知教育有很大影响,甚至影响到“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成败。之前听了杜秘书简要介绍:南山院人才济济,人员来自国内外知名设计院所,他们尊崇技术权威,追求荣誉和高薪;高楼事故颠覆了他们的梦想,他们一定要抵制认知教育,亡羊补牢;黎素汶很可能不配合她的工作。肖菁这几天找过许多人谈话,发觉这里的人并不完全像杜秘书说的那样。他们坦言,尊崇技术权威,追求荣誉和高薪,是这个行业的现状。技术权威为设计人员把关执行行业规范,设计成果不获奖,设计院就没有知名度就影响业绩,设计人员付出了高附加值劳动,就应该获取高回报。这无可挑剔。肖菁很高兴接触到这些人。她觉得这些人跟政府公务员不同。他们没有公务员那么复杂。自从遇到画家,她内心有些微妙变化。这个变化导致她更加倾注于简单明快事物,喜欢简单的人喜欢简单的事,就像画家那样,把人的欲望看作只有生与死的区别。素汶就是简单的人。素汶还很单纯。素汶不纠缠自己复制人的身份来历,乐于接受自己的帮助,还愿意讨论爱的意义。一时间,肖菁觉得有好多话要跟素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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