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磊这晚回到家,发疯似地从床底把一年前屯的十几瓶茅台一下子拉出来,瓶子碰撞的声响唤醒了寂静的房间,也唤醒了他原先就想放纵的心。
十年前只需要十几元就能喝到的茅台,在十年后的今天价格飙升到两百多元一瓶。一年前陈鑫提醒皮磊,让他多屯一些在床底,兴许不用十年这就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可是如今妻子要离开自己,女儿也不愿搭理自己,还要这笔巨额的财富有何用?倒不如一次性倒进肚子里。
皮磊横下一条心,一下子将十几瓶揽在怀中,也顾不上是不是抱得稳,只管让其中两瓶摔碎在地上,然后他踩着一地玻璃渣,直接去了客厅的饭桌,开始一瓶瓶地豪饮。
下午的时候看见黄雪梅离开包子铺,他也不甘心地追了出去——
“我就弄不懂了,读书的好坏真靠什么转班择校吗?那你把人的主动性当什么了?当年我们读的学校都差不多,不也有人上了大学吗?”皮磊在黄雪梅身后大声嚷着,“我告诉你黄雪梅,读书本来就应该靠自己,那是晓雅自己的事!”
那时正值下班高峰,路上行人不少,他们路过时都不禁将目光放在这一对身上。
黄雪梅站在路上愣了愣,转过头指着皮磊,“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你赶紧走。”
“话没说完我不走!”皮磊上前一步,“你也不想想,当初别人读书,你在做什么,路也是你自己选的,可你就是不会坚持,所以到今日才把遗憾寄托在晓雅身上,你无非就是想让晓雅替你走完你想走却没走过的路,你有想过晓雅自己也有想走的路吗?”
黄雪梅:“……”
“还有!”皮磊再上前一步,“教育本来就应该是公平的,择校择班这叫什么?跟着一拨少数人你瞎折腾什么?没有择班择校的孩子不也多得是?这简直就是歪风邪气嘛,像这样的事迟早要被取缔!”
“公平?”黄雪梅冷笑一声,“你以为还是我们那个时代啊,人一多了哪里来的公平,你妈待你们兄妹三人也公平吗?”
“那又怎样?”
“姓皮的,你脑子笨,我不怪你,我这就把之前说的话再给你解释一遍,”黄雪梅一字一句,“人越多,就越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不同等的人用的东西,受的教育也都会不一样,尤其是晓雅这一代。不管你愿不愿意看见,往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会被这些东西越拉越大,相应的,择校也会越来越激烈。没错,这本来就不公平,但如果你认为晓雅理所当然地要处在次等,那在以后激烈的竞争中社会对她会更加不公平,如果以后她真上不了大学,那她这一辈子就肯定完了。”
“完了?是你完了还是我完了?我们没上大学,我们完了吗?”皮磊指着周围人,“好,就像你说的,以后孩子这么多,都想上大学,可谁能保证他们所有人都能上大学?以后是不是上不了大学的孩子都会完蛋了?你有没有听过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黄雪梅听了忍不住翘上一边嘴角,抱着胸不紧不慢地抬眼看天,俨然是胜利者的架势,她对皮磊说:“是啊,不上大学也是一种活法,就像别人,可以在学校当领导,可以凭本事过得风光,可你呢?”她看着皮磊,“现在的你和他们一比是什么感受?哦……对了,你应该是不会有这种感受的,毕竟现在街上还有捡垃圾的乞丐嘛,比起他们你自然是高出一大截的,我没说错吧?但是很遗憾,我和晓雅是不甘心与你站在同一级的。”
“你竟然是这样想我的?”
“不是我这样想你的,在这个时代,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你的,你问问你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你为人生究竟做了多少努力,都快四十的人了,再不思进取,你这一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黄雪梅摇头苦笑,“不过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我还真想不明白,说你眼光老吧,股票那种破玩意儿偏偏你就生了兴趣,可教育这种事你就是接受不了,我都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跟不上时代。”
“胡说八道,我怎么算跟不上时代?”
黄雪梅抱胸长叹:“皮磊,以前你爸说过你一句,我听后觉得特别实在,至今我都还记得原话。”
“他说过我什么?”
“还记得四年前的春节,我们带晓雅去公婆家,你爸说‘铁要经历很高的温度才能化成钢,本以为你能像块铁一样,没想到你在钢厂这么多年,就只是块煤,就算烧透了这辈子都别想化成钢’,我嫁给过来,也就是倒了你这块‘煤’。”
其实当年老爸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皮磊是真想不起来了。因为当时他是个负责机械修理的钳工,对这话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不知为何,今日从黄雪梅口中说出,他听着是特别有感觉。
“皮磊……”黄雪梅放下手揣进了外衣口袋,低着头叹了一声,“其实这也不能全算你的错……当年能看上你,我也有错。我说了,我不会让晓雅走我的老路,我学历不高,没本事也没钱,家里更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我没法给她像童话公主那样的生活,但是我相信凭借自己努力可以引导她自己去争取那样的人生,以后高考就是她通向成功的阶梯。皮磊,你我现在思想不在一条道上,以后我们撇清关系吧,离婚的事,我会找时间和晓雅说清楚,从此以后在生活上,你我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黄雪梅完话后的这一转身十分干脆,就和许多港片中港星说分手时的画面一样。
那一刻皮磊突然有种感觉:黄雪梅这一次似乎再不会回头了。
可他就不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对择校这个理念有看法,怎么就跟不上时代了?
她们要转班,自己就找人,找了人自己还送礼。要在以前自己哪会做这些,竟然还说自己跟不上时代。
如果说自己真错了,那究竟是自己的错还是时代的错?难道只有坚持她选的路那才叫正确吗?
酒一杯杯地下肚,皮磊骂了一声该死的酒。
本想借着它大醉一场,谁知道喝了这么多反而越来越清醒,他今日无眠。
黄雪梅今日也无眠。
回到娘家后,她眼前依旧是不知所措的姥姥和躺在床上的晓雅,还有满地的教科书和作业本。
随身听就放在枕头边,晓雅皱眉闭眼,将声音开到最大,不用走近都能听清里面放的绝不是什么英语磁带,而是时下的流行歌。
以前黄雪梅明确规定,这种歌晓雅只能在每周六睡觉前才能听。这日还没到周六,看来她真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今天也是一整日都没去学校。”姥姥在黄雪梅耳旁小声地汇报。
黄雪梅说一声“我知道”后将姥姥支开,然后小心将房间门关上。
她坐到床边,既没骂晓雅,也没打晓雅,而是轻轻将她推了推。
“晓雅,今天心情好点没,肯不肯说话了。”
经过两天冷战,晓雅总算肯摘下耳机翻上红肿的眼瞟了一眼黄雪梅。
黄雪梅不为别的,就想知道她是不是还为爸爸登报的事在生气,因为这事影响确实不好。
晓雅说是,不过这是借口,真正的理由她却没说。
皮磊当时如此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转班的事在她考完期中考试后一定能成。
晓雅的期中考试成绩在班上确实很高,那时她就已经按捺不住在私底下告诉几个要好的同学,说再过几日自己就要转到重点班了,并且还专门择了时间与同学们吃起了道别宴。
那些同学们虽然表面上都祝福皮晓雅可以在新的班级内学习更上一层楼,可内心却是羡嫉参半。
后来晓雅转班的事黄了,他们更是忍不住把此事在班上传播开,随后又加以讥讽。加上皮磊与孔校长的事,晓雅觉得自己在同学和老师眼里更是被当成笑话给孤立起来。
这些事她都藏掖在心底,不敢对黄雪梅说,只将所有责任都推给爸爸。
可她越是这样,心里越不好受,反正去学校也没人理,还不如就旷课在家算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对了,妈妈,你是不是又和爸爸吵架了?”
晓雅的印象中,黄雪梅每次和爸爸吵过架后就会变得特别温柔,然后就像今天一样,会找自己说话。
黄雪梅知道瞒不过女儿,只得点了头。
“用膝盖想都知道,这种事你们不拿来吵个架就奇了怪了,”晓雅扯着嘴皮子冷不伶仃笑了一声,又说,“要不你们干脆还是离婚吧,这样你们清静自由,我也清静自由了。”
说完她又倒在了床上。
黄雪梅知道晓雅这是在说反话,她原本想在今夜就将家里的情况告诉她。
可她偏偏就这样脆弱,遇上一点事就旷课在家。
自从晓雅上了初中,黄雪梅就感觉她的每一天都很关键,现在这样,要她怎么办?
“晓雅,没事,”黄雪梅轻轻对她说,“要不这样,明天你先坚持去上课,过些时候,妈妈就给你转个学,好不好?”
皮晓雅再次将目光转向黄雪梅,这一次她目光中多了那么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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