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雅还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周日,虽然冷,天上却挂着白灿灿的太阳。
冬季的早晨,姥姥与姥爷依旧会起得很早,然后摆弄着大厅里的铁炉。
火钩撞击炉箱底部发出的声音,比世界上最牛的闹钟还要响亮。
煤烟弥漫在屋内,为了驱散它们,晓雅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铁门。
当然,她也是为了瞭望自己期待已久的身影。
就在昨夜,黄雪梅郑重向她宣布:期末考试前,她将随爸爸回家,由爸爸负责监督她的学习,并要求她一切行动都听爸爸的、全心全意地应对期末考试。
就算进重点班的机会再渺茫,黄雪梅也要她在下学期争取分到三班或四班,与成绩好的同学们为伍。
风起阳台,晓雅打个寒噤,终于看见皮磊拎着一袋水果匆匆走进院门。
“爸爸来了,爸爸终于来接我了!”
她激动地跑进屋内高兴地手舞足蹈,第一次发现爸爸的身影竟然是如此伟岸高大。
爸爸的到来,无疑标志了妈妈纳粹式的压迫统治终于告一段落。他的存在无疑就像二战时开着坦克压在德国土地上的美国大兵一样。
而此时的晓雅就像经历了无数风霜磨难的犹太人,在迈出集中营大门的一刻终于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苦尽甘来的简.爱,被带出高塔的长发公主,幸福临门的灰姑娘……在房里与妈妈一起收拾书包和小皮箱的时候,晓雅觉得自己和那些书本中的女主角们没有什么区别,也在这一刻,她终于认识到爸爸才是那个胜过世间所有王子的完美男人。
“别忘了你向我保证过的,要是你做不到……”
在与皮磊交付女儿书包的那一秒,黄雪梅在晓雅眼中俨然成了还在做最后挣扎的敌人。
“不可能做不到!”皮磊手指着挂在大厅正中间的相框,“我向毛主席保证,期末前一定会督促晓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让她的成绩更上几层楼!”
“雪梅啊……”
黄雪梅似还犹豫,黄老爹上前拍拍她肩膀,勾着背在她耳旁低声,“你看小皮都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了,你就相信他这一次吧。”
黄老太太也赶紧上前:“是啊是啊,你看他也是有心,要不干脆你也跟着晓雅回去吧。”
晓雅听了姥姥的建议惊得一身冷汗。
黄雪梅一言不发,松了手,晓雅的书包最后终于扛在了皮磊的肩上。
姥爷家里大门开了又关,晓雅跟着皮磊走了,黄雪梅却没有。
因为在皮磊没有拿出真正的成果之前,她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爸爸,我有话要对你说……”
与女儿走在回家的路上,皮磊刚为这场战役的胜利松一口气,听女儿一说,整颗心又紧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呀?”他小声问了句。
“我觉得我对不起你……”
皮磊怔了怔后忍不住笑了:“你有什么对不起爸爸的?”
“我不该和妈妈一样瞧不起你。”
晓雅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有妈没爸,有爸没妈的日子。
皮磊方才还害怕妮子问自己为什么不把妈妈也接回家,看来是瞎担心了。
他不知道,才从黄雪梅手里逃出生天的皮晓雅根本就不想让妈妈也一起回家,之前她私下还担心爸爸是不是也要把妈妈接回家。
皮磊想了想后说:“你妈妈那不叫瞧不起爸爸,她那叫急功近利,是典型的浮躁,现在爸爸出马,一定会用实际行动纠正她的错误思想,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对了,妈妈那么专制,你是用什么说服她的呀?”
皮磊扯着嘴皮,得意道:“再坚硬的堡垒都是由内部攻破的,要想打倒敌人,就得先伪装成是敌人的朋友,再把敌人逐步瓦解,让敌人自己灭了自己。爸爸手上有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脑子里还有共产主义的雄伟大略,一下子中西合璧,立马天下无敌,叫你妈妈不得不暂时屈服。”
“原来爸爸是在骗妈妈……”
“这不叫骗,这是用阴谋取得胜利,”皮磊纠正,“这叫兵不厌诈,知道不?”
“哦……”晓雅沉吟片刻,又觉得哪里不对,“但是敌人哪儿会真的就把自己给灭了呀?”
皮磊笑笑:“你就只会写作业,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等回家爸爸就给你说说当年基洛夫被刺杀后斯大林弄的那出‘大清洗’,让你了解一下当年‘苏联老大哥’的坚固堡垒是怎么从内部被自己人逐步攻破的。”
父女俩走在岔路口,左边通向家,右边走公园。
皮磊这一年也没怎么和晓雅相聚,难得这日有闲,又想起以前带女儿到公园里拍照的情景,还真有些怀念。
“晓雅,今日的作业做完了吗?”
“昨天就做完了。”
“要不爸爸带你去公园吧,那里新开了一个游乐场,妈妈应该还没带你去过吧?”
“好啊!”晓雅拍手赞成,又看着自己的书包和小皮箱,“那这些东西要不要放回家啊?”
皮磊向空中呼出一口白气,“不用,这些爸爸给你扛着,今日你尽管放心大胆地玩。”
贵平市公园四面环山,一到周日到处是孩子们的身影。皮磊记得小时候每周日都会带着晓雅到公园里放风,无论春夏秋冬。
公园的中心有片湖泊,湖里可以捞鱼。以前皮磊买一瓶小可乐喝完,会将可乐瓶子从中间减掉,把两头和底部用剪刀戳几个洞,然后用绳子系在两头,里面扔一个鸡蛋黄,放下水底不到五分钟就会有小鱼钻进来……。
每次当皮磊和晓雅发愁要怎么把小鱼儿们带回家时,黄雪梅都会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家里的小水桶,然后他们就将小鱼们装进去带回家,统统养在家里的大水缸内。
印象中这样平和的日子到了晓雅三年级后就彻底结束了。就像大水缸里的小鱼,最后全体漂了肚皮。
那时也不知道是谁在鼓吹,说三年级小学最关键的时期,这个学期的学习内容全是初中的基础,只要三年级的关过不好,以后的学习都成问题。
也就是从那时起,黄雪梅不再让自己带晓雅出来玩,而是每日守着晓雅写功课。
随后便是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
再放眼一望周围,无论工友还是老同学,但凡已为人父母的,几乎都这么干。
不久前皮磊还和陈鑫聊过,问这样的学习方式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因为他老觉得这样教孩子就像把铁化成水,再倒进同一个模具,如此就诞生了一个所谓的‘好栋梁’。
可是国家真的需要这么多相同模具里出来的孩子吗?那究竟是国家的需要,还是个人的需要呢?
当时皮磊喝了酒,自己说的话基本都记不清了,这些还是很多年后与陈鑫叙旧时由陈鑫回忆的。
陈鑫说,当年他的这些话其实非常耐人寻味。
“小雅,今日玩得开心吗?”
“简直不能再开心了!”
坐了摩天轮,玩了海盗船,转了几圈旋转木马,又和爸爸坐在小船上游了湖,晓雅是近几年第一次玩得这么尽兴,虽然湖面上的风冷飕飕的,把她吹得有点冷。
走出公园门口,皮磊给自己和晓雅一人买了一根棉花糖。晓雅舔了一口,鼻尖上还黏着白色的糖丝。
“要是妈妈也在就好了。”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三口之家,她轻轻说了句。
“会有那么一天的!”皮磊打包票的肯定,“等这个学期结束,妈妈就回家了。”
“嗯……”晓雅突然对自己说出的话又有一点后悔。
家就在西面,父女俩望着那轮红日,踏在被红透的马路,各自心里都充满着新希望。
回到家后,晓雅意犹未尽,还不想让难得的假期就这样结束,于是请求皮磊找片子给她看。
正好不久前店里进了几部迪士尼的新动画电影,考虑晓雅平时也累,吃过晚饭后皮磊就去了店子,把录像带一部不落地拿回了家。
晓雅高兴得直跺脚,恨不得一晚上把这些动画片全看了。
录像带一盒一盒地放完,客厅里的彩电屏幕上已满是雪花点。
皮磊将看睡着的晓雅从沙发上横抱进她房里的小床,出来后又拿起电话,打了陈鑫的传呼。
“喂,磊哥,一切还顺利吧,女儿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对了,之前给你说的事……”
“你放心,人已经给你找好一个了,就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去见见。”
“那人怎样啊?”皮磊问。
“这人你应该也认识,反正你和我去见一面就知道了……”
“好……”
陈鑫要忙着跑车,不好与他多聊,约好后天见面后,皮磊挂了电话。
自那日从包子铺里出来后,对于皮磊而言,晓雅的学习已经不再是妻子和女儿的个人问题,也是自己的自尊问题。
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归根结蒂,我的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他发誓,一定要向黄雪梅证明,自己为晓雅选的路是绝对正确的,而她选的路,是绝对无法走通的。
“什么好学校好班级,都是歪门邪道,今日起就是要告诉她,只要自己肯读书,在哪儿都能读好书!”
皮磊愤愤叨咕一句,从沙发上起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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