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风随云动 > 第七十九章 人间,地狱
    箫声空洞,回荡在冬雨里。

    没有半分空灵之感,箫声之中隐藏着一种并不明显却又无处不在的忧伤。

    那是一种想要对人诉说,却又害怕被人知晓的矛盾。

    箫曲更换,箫声不变,一曲终了,一曲又起,一曲又终了。

    风随云轻轻地抚着楚雪的长发,关切地问道:“阿雪,可是有什么不开心了吗?”

    楚雪背对着风随云,轻声说道:“并没有什么。”

    将身躯轻轻地靠入风随云的怀中,凝望着小谷之中不停落下的冬雨,楚雪轻声地问道:“这山谷的风景美吗?”

    风随云说道:“很美。”

    楚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这里没有雪。”

    风随云低头在她头发上轻轻一吻,说道:“此间事了,我们就去雪狼谷。”

    楚雪没有回话,只是又一次吹响了玉箫,那空洞的箫音又一次在冬雨里飘荡了起来。

    春寒料峭,梅香阵阵,洛阳城郊的梅苑之中。

    酒香四溢,小湖边上,高通举杯笑道:“又是一年,真希望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可以如今日般共饮美酒。”

    坐在客人席位的管博、邱俊纷纷举杯相应。

    数杯暖酒下肚,高通哈哈笑道:“管当家,这几年来你卧底在朱璧身边,为难你了。”

    管博说道:“管某当年一时糊涂,以致酿成惨祸。每当念及,均无限悔恨。我潜伏朱璧身边,一直为他尽心尽力办事,无一刻敢懈怠,无一事敢马虎,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收集罪证。”

    邱俊说道:“如今朱璧非常倚重于你,内政外交都让你参与。金玉钱庄能够在这短短数年之内发展到今日的规模,你居功至伟。”

    虽然说管博过去有着背叛金狮姚猛的巨大污点,但是众人对于他的能力还是非常的认可。就算是恨他入骨的花韵夫人亦一直承认管博出众的统筹、外交能力。

    管博苦笑了一下,自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说道:“管某自知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求各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一旦我掌握了足够令朱璧身败名裂的实际罪证,我会即刻送出。只要将朱璧成功扳倒,我立即到大老板坟前自杀谢罪。”

    高通正色说道:“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管当家只要诚心悔过,自然可得大老板遗孀和子女的宽恕。”

    管博露出一个苦笑,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又连续饮了三杯。

    为了避免气氛太过凝重,高通岔开话题,说道:“金玉钱庄刚刚落入洛阳不久,管当家每日的任务繁重不在话下。今日能抽出时间前来我处,足见管当家之心。”

    邱俊随声附和道:“与管兄共事一段时日,邱某对管兄的真诚之心,深信不疑。”

    管博眼中露出感激之意,继而涌上泪水,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高通继续问道:“管兄曾经长达半年没有与我们互通消息,不知道这半年间发生了什么?”

    管博说道:“这半年的时间,我被朱璧派去协助鬼影门新任门主薛袭。”

    高通问道:“协助他做什么?”

    管博言简意赅地将这半年间的全部经历向在座的众人和盘托出。

    听完了管博的叙述,在座的人全部脸色发生了变化。

    高通面沉如水,说道:“这薛袭居然有如此的能耐。”

    管博点头说道:“此人不论是智计还是武功,均非常了得。我怀疑他就是灭绝了罗尚满门的真凶。”

    高通点了点头,说道:“听你的描述,这个可能性很大。”

    对饮几杯之后,管博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就先到这里了,我还有事情要赶回去处理。我管博对天发誓,绝对不会背叛各位。扳倒朱璧,我即刻前往大老板坟前自杀谢罪。”

    炎炎夏日,一辆华贵的马车在锦绣山河门口停下。

    身着锦衣的管博自马车之中钻出,在锦绣山河的家仆欢迎之下,走入欧阳康的府宅之内。

    跟随着家仆在这华屋美宅之中行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间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之中。

    而锦绣山河的主人欧阳康早已经在其中等候了。

    欧阳康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迎接管博入座,着一名颇具姿色的婢女侍奉之后,笑着说道:“老夫先得恭贺管大当家正式将金玉钱庄迁入洛阳之喜。今后钱庄的生意,自然是蒸蒸日上了。”

    管博笑着客套了几句,和欧阳康对饮了几杯解暑的清茶之后,眼睛朝着那名美貌婢女瞟了一瞟,然后朝着欧阳康微微一笑。

    欧阳康乃是老江湖,心领神会,当下着那名婢女出去了。

    房门关闭,欧阳康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管大当家有什么话要和老夫说呢?”

    管博微微一笑,说道:“管某自从进入洛阳之后,承蒙宋洙宋老板抬爱,已经在洛阳修建完成了一座水运码头。此番前来长安,就是想和欧阳老板谈谈合作的事。”

    欧阳康闻言哈哈一笑,说道:“要知道这水运生意利润颇为丰厚,管大当家甫入洛阳就可以和宋洙达成合作,却不知道管大当家是如何做到的?”

    管博也哈哈一笑,说道:“合作讲求的就是互利共赢,而互利共赢的前提条件就是双方彼此信任。”

    欧阳康微笑着点头说道:“这个自然。”

    管博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如果我的消息无误,欧阳老板应该和长安飞棹行颇为熟悉吧。”

    欧阳康的左眼微微一眯,然后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

    管博丝毫不以为忤,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放在圆桌之上,朝着欧阳康推动少许。

    欧阳康看着那枚印章,立刻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将那枚印章推回,说道:“我与飞棹行确是十分熟悉,管大当家可是要买船吗?”

    管博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如果只是买船的话,又何须来拜见欧阳老板呢?”

    欧阳康的眼中露出更加强烈的笑意,说道:“看样子管大当家对老夫的丝绸也甚是喜爱。”

    管博敛去笑容,正色说道:“欧阳老板贵为长安商会的会长,不论是能力、财力或者是威望,都是长安商界首屈一指的。管某愿意出让金玉码头三成的份额与欧阳老板,希望欧阳老板能将锦绣山河的半数丝绸都交由管某来贩卖。同时,我还希望能和飞棹行兰兴波兰大老板长期合作。我的金玉码头打算购置货船一百艘,专门负责洛阳到长安的水运生意。”

    欧阳康两眼放光,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久闻金玉钱庄的管博乃是外事方面的一把好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管博微微一笑,说道:“让欧阳老板见笑了。”

    欧阳康哈哈一笑,说道:“管老弟莫要谦虚,你且在长安多留几日。我会把与我交情深厚的几位朋友都介绍给你认识,让你除了丝绸生意之外,再多增加几条赚钱的渠道。”

    管博大喜道:“如此就多谢欧阳老板了。”

    齐声欢笑之中,二人以茶代酒,再次对饮。

    春去秋来,岁月在楚雪日益精湛的技艺却日益忧伤的箫曲之中流动不息。

    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曾经有诗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对于今日的风随云来说,亦是如此。

    看着不打一声招呼便私自推门而入的青年公子,风随云丝毫不生气,脸上涌起喜出望外的表情,哈哈笑道:“原来是俞兄!”

    脸带俞沐面具的花飞雨哈哈一笑,伸手摘下面具,露出真面目,张开双臂和风随云拥个结实,说道:“兄弟,好久不见。”

    然后坐到桌前,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一碗酒,豪饮一碗,赞道:“好酒。”

    坐在花飞雨对面的启古不悦地道:“进门居然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花飞雨露出一个无比惊异的表情,然后夸张地叫道:“启古兄?真是抱歉,太黑了,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看见你!”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风随云忍不住捂着肚子狂笑不止,启古则露出一副差点被气得晕厥的夸张神情,然后也随着风随云大笑起来。

    三个人久别重逢,自然是喜不自胜,三只酒碗不停地碰撞,直到启古带来的一坛好酒全部喝光。

    启古的一张黑脸之上泛起醉酒的红晕,打了个酒嗝,嘿嘿地笑着问道:“老花,一别经年,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花飞雨笑道:“接任了师父的位置,每天忙得一塌糊涂,远不及当时在江湖上游历来得痛快。你们呢?”

    启古哈哈笑道:“我嘛,勤奋练武,喝酒赌钱。不论是武技还是赌技,均与原来有了云泥之别。”

    风随云听得直皱眉头,说道:“前不久是谁输得屁滚尿流来着?”

    启古反驳道:“赌博就是有赢有输,那天晚上是手风不顺你懂不懂?手风不顺!”

    风随云不屑一顾地说道:“你哪天晚上手风顺过?”

    启古嘿嘿一笑,说道:“我手风顺的时候都是白天。”

    花飞雨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反正我又来广州了,要停留一段日子才回去成都。改天我教你两手,保证你以后晚上手风也会顺的。”

    启古闻言大喜过望,伸手在花飞雨肩头用力一拍,问道:“老花,你此话当真?”

    花飞雨被他拍得龇牙咧嘴,苦笑着说道:“当然是真的了。”

    在启古欣喜若狂的笑声之中,风随云将温玉的事情向花飞雨详细叙述了一遍。

    听完风随云的话,花飞雨不禁惊讶地说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此等人物,居然连尚正义都被耍得团团转。”

    风随云正色说道:“我们在明,他在暗,极难对付。”

    花飞雨问道:“难道没有他的画像吗?”

    启古叹了口气,说道:“有是有,但是这温玉又岂会以真面目现身呢。”

    花飞雨微微一笑,说道:“这温玉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风随云说道:“别老觉得他有趣了,既然你来了,就出手帮个忙吧。”

    花飞雨毫不推辞地说道:“没问题,不过既然连天下第一名捕都拿他没办法,我可不敢保证能拿下他。”

    风随云点点头,说道:“多个人多份力呗,我们明日就去广州府衙吧。”

    花飞雨哈哈一笑,说道:“那今天剩余的无聊时光却该如何打发呢?”

    风随云笑着说道:“我本来和阿雪约好今天下午去一位高人那里学习音律,就带你一起去吧。”

    早在杭州西湖的时候,花飞雨就领略到了楚雪在曲艺方面的过人天赋,如今听到高人在广州,当下欣然同意。

    启古嘿嘿一笑,说道:“我也想去。”

    风随云笑道:“成,加你一个。”

    依照约定的时间,风随云带着启古和花飞雨准时到达那操琴者的府宅,而楚雪已经在不远处的一座茶楼等候了。

    脸带俞沐面具的花飞雨走近楚雪所坐的位置,楚雪愕然抬头一看,然后一双美目之中绽放出喜悦的光芒,轻声说道:“花公子,何时到的广州?”

    花飞雨一笑,尚未开口说话,启古已经抢先说道:“老花早上刚刚到。”

    风随云微笑着将携同二人前来拜会操琴者的事情说了一遍,楚雪微笑着说道:“花公子精擅曲艺,曲先生定然会乐意相见的。”

    典雅琴室之内,琴声起,箫声和,琴声悠扬,箫声婉转,楚雪和操琴者合奏一曲,使剩余的风随云、花飞雨和启古三人听闻乐音,身心舒畅,好似登临仙境,倾听天籁。

    曲终,花飞雨眼中露出无比钦佩的光芒,由衷地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适才听闻二位演奏此曲,一时间竟然心神恍惚,令我这凡夫俗子都有了置身仙境的感觉。此等技艺,实在是让在下惊为天人啊。”

    操琴者哈哈一笑,说道:“粗浅技艺,让俞公子见笑了。”花飞雨和启古到来之时,楚雪已经介绍了他们。花飞雨向来身份神秘,不愿意以真面目与真实姓名示人,楚雪也自然而然地介绍了“俞沐”之名。

    花飞雨也是擅长音律之人,否则又怎会得到燕轻歌的青睐。当下便将自己在音乐之上的见解全盘托出,和操琴者以及楚雪聊得欢声连连,不亦乐乎。

    至于逊色于三人的风随云和压根就对音律一窍不通的启古,只好彼此饮酒作乐,打发无聊的时光。

    不知不觉之中,那边的三人畅聊尚酣,这边的两人已经将桌上的美酒全部喝光。

    启古不由得露出一个意犹未尽的表情,咂吧了一下嘴,说道:“咋这么快就没有酒了。”

    那边操琴者虽然依旧在和花飞雨、楚雪满面春风地畅聊音律,但也听到了启古的这一句话,当即哈哈一笑,朝着门外喊道:“小程,快拿酒来,取最好的酒。”

    在启古的连连道谢声中,一坛葡萄美酒配着五只夜光杯端上桌来。

    碰杯声中,欢声笑语更盛。

    月上柳梢,风随云、花飞雨扶着早已醉酒的启古,与楚雪一同从操琴者的府宅之中出来。

    送楚雪上了马车之后,风随云和花飞雨搀扶着烂醉如泥的启古,前往花飞雨在广州的小院。

    两人满头大汗地将启古扶上床,花飞雨苦笑着说道:“下次你们聊,我要多喝几杯。”

    风随云哈哈一笑,正想要说话,却听烂醉如泥的启古嘿嘿一笑,说道:“两位兄弟,启某真的有那么重吗?”

    风随云和花飞雨一听他神志清醒的言语,立刻互望了一眼,然后花飞雨立即板起了面孔,语调沉冷地说道:“启古兄,你竟然敢如此戏耍我们,可知道我花某的手段?”

    风随云也学着花飞雨的模样说道:“风某的手段也不输给谁。”

    启古缓缓地坐起身来,脸上没有半丝平日里的滑稽笑容,而是严肃认真地令人意外。

    风随云不由得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正想问他是怎么了,启古已经开口说道:“那操琴者一定有问题。”

    花飞雨也被启古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由得问道:“有什么问题?”

    启古眼中露出无比肯定的光芒,说道:“香气。我又闻到了那缕香气。”

    风随云立即神经一绷,连忙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启古斩钉截铁地说道:“十成!”

    花飞雨问道:“什么时候闻到的?”

    启古说道:“就是葡萄酒端上来的时候。”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均看到了各自眼中的答案。

    风随云缓缓地说道:“精通音律,武技出众,只余下丹青一条没有被验证了。”

    花飞雨摘下面具,微微一笑,眼中邪芒大盛,说道:“要验证这一条,却也不难。”

    风随云问道:“花兄,你可还记得那操琴者的容貌?”

    花飞雨说道:“绝对忘不了。我这就画一幅画像,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广州府衙。”

    风随云说道:“不可。尚大人说广州府衙之中肯定有温玉一方的人,只是目前难以判断是谁。假如这操琴者真是温玉,定然需要布下罗网,方有可能将他擒下。我们若是于此形势不明之际贸然携画前往,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花飞雨点头说道:“那就派人邀请尚大人和崇神捕前往紫阳观吧。”

    风随云说道:“如此甚好。”

    主意已定,风随云和启古帮忙铺纸磨墨,花飞雨则施展丹青妙笔,以速写手法将那操琴者的外貌描绘于纸上。虽然只是黑白两色,但是操琴者的形象气质均在这寥寥数笔之间尽数显现,其生动之处,宛如真人。

    看完画像,尚正义将之交给崇肃。

    阅毕以后,二人互看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尚正义说道:“我虽然已经多年未见温玉,但是他的样貌我绝不会忘记。从此画像来看,仅有几分相似而已。应当并非是温玉本人。”

    风随云、花飞雨和启古闻言不禁大失所望。

    风随云剑眉轻蹙,缓缓说道:“我依然觉得那操琴者很有可能是温玉。”

    启古说道:“尚余丹青一途,一试便可知。”

    花飞雨摇了摇头,说道:“不会那么容易的。但凡是丹青高手,模仿他人笔法犹如探囊取物,就算是行家,要分辨其中的细微差别也绝非易事。”

    风随云眼中神光一闪,说道:“刀法、书法、画法,不论哪一种,均需要沉浸其中,以心感之,以神行之,意到手随,方可达到至境。”

    花飞雨表示赞同地说道:“确实如此。”

    风随云眼中神光不灭,继续说道:“画他物,或可模仿他人笔法。若是画自己至爱,定会以全部身心贯注其中,每一笔都可以说是妙到巅毫。”

    花飞雨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我曾经为轻歌作画之时,确是达到过物我两忘的状态。轻歌说过,我那个时候的模样,浑然无我,近乎癫狂。”

    风随云说道:“不错!我去求那操琴者为我作画一幅,定可看到他的真正笔法。”

    花飞雨、启古不由得一愣,尚正义和崇肃则露出思索神色。启古愕然问道:“你打算让他画什么?”

    风随云慢慢地舒了一口气,说道:“阿雪。”

    “什么?”花飞雨和启古齐声惊呼道。尚正义和崇肃也露出诧异之色来。

    风随云无比肯定地说道:“每一次我和阿雪前去拜会他,他均会以一套精妙组合的刀招将我支开在一旁,自己去和阿雪探讨曲艺。这些年来,阿雪的箫艺日益精湛,这操琴者功不可没。”

    花飞雨点头说道:“两年许未见,楚姑娘的箫艺进步之大确是令人惊叹。”

    风随云说道:“不单如此,且看昨日里他们二人合奏之妙,就可知道了。”

    花飞雨说道:“不经过大量排演,确实很难达到他们那种程度的默契。”

    风随云沉声说道:“明日里我就去找他,想必他不会拒绝为阿雪作画。”

    花飞雨和启古均点点头,表示赞成。

    尚正义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夫这就回去约齐人马,明天陪风少侠一起探探那操琴者的底。”

    翌日,清晨,阳光轻洒入琴室之中,如同一件光辉霞衣一般披在正在一丝不苟地作画的操琴者身上。

    盖如风随云所分析的一样,他根本不会拒绝为楚雪作画。

    操琴者一脸专注,一双好似刀裁笔勾的眼睛不时地闪动着动人心魄的精芒,纵然是风随云坐于下方的位置,无法目睹画纸,但是单单是看着他神采俊逸,潇洒挥毫的模样,仍然忍不住在心中赞叹。虽然未曾看到一眼操琴者笔下的楚雪,但是眼前作画人如痴如狂的神态,在风随云心中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了楚雪白衣胜雪,按孔吹箫,同时不时地向他眨着眼睛的动人模样。

    檀香燃尽,操琴者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画纸,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燃香。”

    风随云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续上了一支檀香。

    香烟袅袅,操琴者和风随云再无言语,操琴者专注于画作,下笔或疾或缓,或轻或重,近乎是从眼神到动作,每一个举动都显得格外优雅迷人。

    风随云也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操琴者作画时候的每一个姿态,饶是他年轻俊美,也不禁为眼前这难以分辨确切年龄的中年男子而心向往之。尤其是操琴者那一双似是历经了世间沧桑,在岁月之中浸染了无数色彩,却又逐一洗涤荡尽,最后表面归于宁静,深处无法窥见的眼睛,其所独具的魅力,丝毫不亚于风清云的天云神刀和萧愁的断水刀诀。

    操琴者眼中的神光忽然变动,继而眉头轻轻蹙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悬而不决的神色来。

    风随云看着他眼中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无比坚定,再到现在的犹豫不决,继而神光摇晃,直到逐渐崩解。

    操琴者忽然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一身,双手握拳,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啪”的一声,操琴者手中的毛笔被他握断。

    在风随云也禁不住身躯一震的时刻,操琴者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那令人身为之夺的光芒尽数散去,换上了一种深深的无奈。

    风随云的心不由得一沉,开口试探着问道:“先生?”

    操琴者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画不出,画不出。”

    风随云说道:“先生只是有些累了罢了,休息片刻就可以了。”

    操琴者摇了摇头,以一种虽然不甘心但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的语气哀痛地说道:“画不出的,休息多久也没有用。她独有的那种气质,那种神态全部都在她的眼睛上,我虽然能猜想到,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

    风随云站起身来,走到操琴者身旁,扫了一眼那张画纸,顿时身躯一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幽静山谷之中,一名白衣女子仅仅以数笔勾勒而成,茕茕孑立在画纸左侧的大片空白之中,画纸右侧则是山清水秀的美丽风景。

    那白衣女子的身材体态无一不与楚雪吻合,只是最重要的面部却是一片空白,竟然半点笔墨都没有。

    风随云心神摇曳,怅然若失地坐回下首的座位,一脸的茫然无助,深深地为这本来应该完美无缺的一幅画而缺失了最具灵魂的部分而感到遗憾。

    确如操琴者所言,楚雪那美得独一无二却又难得一见的神态是其一身出尘气质的核心所在,自己虽然曾经见过,然而因为仅仅跟随燕轻歌学过几天绘画,自知难以补足整个面部。也难怪操琴者在从未见过楚雪的那种神态,纵然从箫曲之中能够猜测到一二的情况之下,最后也只好在一番纠结挣扎之下,选择了颓然放弃。

    操琴者眼中露出毫不遮掩的疲态,缓缓地站起身来,亲自为风随云斟了一杯酒,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自斟自酌了一杯,长叹了一声。

    一连饮了三杯酒,操琴者眼中的伤感神色略有缓解,眼神却依然有些空洞。

    眼见对方连饮三杯,风随云也喝了一杯。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晌,操琴者忽然开口问道:“风少侠,你可知道人生有几苦?”

    风随云闻言一愣,不知道操琴者为何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只好如实回答道:“我年不满二十二岁,从来没有想过如此高深的问题。只是听到有人曾经说过,人世有七苦。”

    操琴者淡淡地问道:“哪七苦?”

    风随云只好继续说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操琴者哈哈一笑,说道:“人世之苦,都源于求而不得罢了。”说着又饮下一杯酒。

    风随云回味着操琴者的言语,细思着求而不得之苦,心中大是赞同,举杯一饮而尽。

    风随云说道:“我刚才细细回味,确如先生所言,人世之苦,源于求而不得。先生这番见解,确实令晚辈五体投地。”

    操琴者哈哈一笑,不无感慨地说道:“我走过草原大漠,看过高山长河,听过海潮惊涛,历经半生,谱过不少绝美乐章,画过无数绝色美人……”

    然后顿了一顿,无奈地苦笑着说道:“但是却画不了今日的楚雪。”

    风随云听得一阵默然,心中十分不是个滋味。

    操琴者又开口问道:“风少侠,你相信命运吗?”

    风随云断然说道:“我当然不信了。我相信事在人为,通过后天努力,即可改变命运。”

    操琴者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你既然都不相信有命运存在,又谈什么改变命运?”

    风随云闻言不禁为之哑口无言,心中再次浮起思潮,往日经历一一跃出,酸甜苦辣一时之间齐聚心头,叫他眼中露出迷茫神色来。

    尚不及思考出来什么结论,操琴者充满了魅惑的声音再次响起,问道:“若是命运真实存在,那么什么决定命运呢?”

    风随云眼中的茫然之色稍微减弱,回答道:“自幼就有长辈们说,品性决定命运。”

    操琴者微微一笑,问道:“那什么又决定品性呢?”

    风随云不禁为之语塞,眼中的茫然之色更盛,苦思着说道:“那应当是先天再加上后天吧。”

    操琴者淡然一笑,问道:“何为先天?”

    风随云毫不犹豫地说道:“父精母血孕育而成,是为先天。”

    操琴者眼中的神光一闪,微笑着问道:“那么就是先有父母而后有你我了,对吗?”

    风随云点头说道:“必然是如此。”

    操琴者继而笑问道:“那么父母却又从何而来?”

    风随云有些不悦地说道:“祖父祖母生父,外祖父外祖母生母。这乃是三岁小儿也知道的道理,先生为何要拿来问我?”

    操琴者丝毫不以为忤,眼中精芒闪动,露出一个略带残酷的笑意,问道:“茫茫人海,父母相遇,其数几何?”

    风随云刚想开口回答,忽又觉得这个问题极尽艰难,根本就是无从求解。

    但是他又不愿意轻易认输,便苦思冥想起来。

    他尚未得出结论,操琴者继续发问道:“父母相恋,其数几何?”

    风随云只觉得一阵迷茫,又在原来已经无比困难的问题之上加入了这个新的难题。

    “祖父祖母相遇,其数几何?祖父祖母相恋,其数几何?”

    “外祖父外祖母相遇,其数几何?外祖父外祖母相恋,其数几何?”

    又是四个极端困难的问题接踵而至,风随云只觉得头脑之中一片混乱,想放弃却又怕遭人轻视,想继续却又无从下手,额头冷汗渗出,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伸手拿起酒杯,一连饮下三杯。

    没有丝毫的喘息时间,操琴者继续问道:“曾祖父曾祖母相遇,其数几何?曾祖父曾祖母相恋,其数几何?”

    “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相遇,其数几何?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相恋,其数几何?”

    这充满了魅惑之力的温柔语言,直如千斤巨锤一般,一锤一锤地击打在风随云的胸口,击打得他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不由自主地,风随云在一片茫然空洞之中又拿起酒壶自斟自酌了数杯。

    操琴者没有再发问,而是笑吟吟地看着风随云,似乎非常欣赏他这一副眼神涣散,狼狈不堪的模样。

    风随云迷茫无助的目光与操琴者明亮得犹如夜空寒星的目光相遇,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好似记忆正在逐渐消失一般。

    在那记忆逐渐模糊的恐惧感觉之中,风随云的脑海之中逐渐显出一个千里冰封的山谷来,一群通体雪白的野狼奔跑于其中,成群结队,呼啸生风,好不痛快。

    蓦地,一声狼嚎自风随云的记忆深处响起,猛地一下让他模糊的意识刹那间清醒了起来。

    风随云眼中神光一亮,整个人一瞬间显出一种焕然一新之感,说道:“我不知其数几何,但知其为定数。”

    操琴者见他从一片无边迷雾之中突然挣脱出来,不由得眼睛微微一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七分鄙夷和三分怜才的笑意,说道:“孺子可教也。”

    风随云回想起刚才的古怪感觉,心中犹有余悸,但是却也不想就这样被操琴者压下去,便开口说道:“经先生提点,晚辈觉得不论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还是求不得,在人生一世之中,皆是定数。”

    操琴者淡淡地一笑,说道:“正是如此,孺子可教也。”

    风随云也学着操琴者淡然地笑了笑,问道:“那么既然一切皆是定数,这世上,可有地狱与天堂呢?”

    操琴者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有的。”

    风随云笑意不减,问道:“那么人死之后,到底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呢?”

    操琴者扬天哈哈笑道:“当然是上天堂了。”

    风随云露出一个夸张的诧异表情,问道:“先生怎么敢如此肯定人死后必然会上天堂呢?”

    操琴者哈哈狂笑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到了最后竟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从一开始的大声狂笑,到后来的笑声逐渐减小,再到后来,操琴者的笑声已经变成了有如从喉咙之中硬挤出来的一样干涩了。

    风随云静静地听操琴者逐渐停止了笑声,然后淡淡地说道:“先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操琴者以一个邪魅无比的眼神看着风随云,嘴角轻轻一咧,本来俊美温润的脸上显出一个残酷至极点的笑容,以一个充满了七分戏谑却又带着三分无奈的语气说道:“人间,难道不正是地狱吗?”

    风随云此刻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眼前的操琴者就是温玉本人,刚才操琴者以极其艰涩的深奥问题来问他之时,其实已经暗中将内功混入声音之中,以忽强忽弱的声音干扰风随云的心神,更以邪异眼神来施行进一步的控制。

    操琴者哈哈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带着一脸诡异莫名的笑意,带着几分鄙夷地说道:“风少侠年纪轻轻,竟然能从我的摄魂术中逃脱出来,确实不错。”

    风随云眼中露出强烈杀机,缓缓地沉声说道:“温玉。”

    温玉哈哈笑道:“不错,真的不错。可惜啊,可惜……”然后语气变得无比的冷漠,说道:“你今日就要死了。”

    风随云冷然一笑,说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说着抽出双刀打算主动攻击。

    却不想他刚刚抽刀离鞘,就感到浑身一阵酸软乏力,跟随他多年,本来运使得极为流畅的追云逐月刀却在此刻变得重逾千斤,令他捏拿不稳。

    “咣当”一声,双刀齐齐坠落在地。

    风随云大惊失色,连忙调动真气,却发现自己的丹田气海之中竟然空空如也,他原本强于绝大多数同龄武者的真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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