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随云叩响甘露轩的门扉,不一会儿陈晓磊前来应门。
在画室之中坐定,风随云强压着心中的不悦问道:“今天已经是第四十天了,不知道陈先生的画完成了吗?”
陈晓磊面无惭色地说道:“并没有。”
风随云怒气上冲,沉声说道:“先生不是说二十天可以完成吗?”
陈晓磊坦然说道:“我说的是没有其他干扰之下,二十天可以完成。但是这段时间之内,也有其他人来找我作画,我岂能只接你一个人的活?”
风随云问道:“那么先生完成了几成呢?”
陈晓磊神情自在地说道:“不到两成。”
风随云眼中杀机一闪,沉声问道:“你将画拿来给我看看。”
陈晓磊潇洒自若地说道:“好。”
铺开那副画作,果见陈晓磊在楚雪空白的面庞之上增添了嘴唇。风随云虽然不甚懂得画技,但也看得出那数笔甚是精妙,十分传神地将楚雪最为动人的唇部神态描绘了下来,辛瑶确实所言非虚。
看到楚雪动人的下半部面庞显现出来,风随云心中涌起爱怜之意,怒火降了下去,语气缓和了不少,问道:“还有多久能完成?”
陈晓磊思索着说道:“这个难以判断,我可以承诺尽最快速度来完成。”
风随云不悦地说道:“为什么不能判断?”
陈晓磊拿出一叠废弃的画稿,说道:“因为楚姑娘的神态极其难以描绘,这是我这四十天来为了绘画嘴唇而画废的稿件。”
风随云翻看着那些废弃的画稿,果然看到每一张画稿上面都画着一张轮廓和楚雪极为相似的空白脸庞,然后再以深浅不同的墨色来不断地尝试着绘画嘴唇,更有较新的几张稿子上面已经增添了鼻子。
曾经跟随燕轻歌学习过短短时日的绘画,风随云翻看着画稿,知道陈晓磊所言非虚,便也不再生气,说道:“那陈先生就多费费心吧,贵行的规矩是完成一部分,付一部分的钱。如今酬劳我已经一笔全部付清,以表示对先生的信任,还希望先生不要让我失望。”
陈晓磊立即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说道:“这个自然,我陈晓磊做事向来认真,说一不二,口碑极佳。”
风随云点点头,也不想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了。
翌日清晨,风随云快速用过早饭之后,便用盘子盛了一份早饭,打算带给楚雪。
走至一半,突听有人呼唤道:“风师兄。”
南林的声音再次传来,风随云只好停下脚步,问道:“南兄何事唤我?”
南林从后面赶上来,有些喘息地说道:“家母患病未愈,我想向风师兄借马回家去看看。”
风随云怕早饭凉了,便说道:“拿去吧,照顾家人要紧。”
南林一溜烟地走了,风随云也加快脚步往楚雪所住的屋子走去。
吃完了早饭,楚雪问道:“陈晓磊完成那副画了吗?”
风随云如实说道:“并没有,他只完成了嘴唇的部分,其他的还在尝试。”
楚雪奇道:“他不是说温玉的那副画作补充起来毫无难度吗?”
风随云无奈地说道:“狂妄自大呗,话说得那么满,坑了我的银子。”
楚雪看着风随云郁闷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一个被逗乐的笑容,旋又有哀伤一闪而过,继而眼中涌上无尽的温柔,轻抚着风随云的面庞说道:“你呀,就是为人太心善了,以后可咋办呢。”
风随云微微一笑,望着楚雪,满眼的温柔,柔声说道;“以后就要靠你了,帮我点出一些骗子,让我少走弯路。”
楚雪不由得笑了起来,眼中涌动着泪水,轻声说道:“好啊。”
风随云看着楚雪笑中带泪的模样,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蹄声在山道之上响起,声音由小及大,迅速地接近紫阳观,风随云不禁有些好奇地望着紫阳观大门。
一道赤红色的影子旋风般地奔来,然后停在了紫阳观的门口。
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如天神,持着一支方天画戟,一副霸气纵横的模样。
风随云看着那马上乘客,喜道:“三叔!”
来者正是自淮安一路赶来广州的姬无双。
马蹄声传来,镜水月和穆涵懿也骑着骏马双双赶至。
姬无双翻下马背,一把将风随云拥入怀中,开怀大笑起来。
站在旁边的镜水月和穆涵懿看着他们叔侄二人如此相亲相爱的模样,都不禁露出发自心底的暖心笑容。
好不容易等到姬无双放下风随云,镜水月又已经扑了上去,拥着久违的风随云,好生欢喜。
穆涵懿看着他们好似小孩子一般的举动,不禁哑然失笑,说道:“风大哥,许久不见了。”
风随云在镜水月肩头轻轻擂了一拳,然后哈哈笑道:“弟妹,别来无恙。”
穆涵懿轻笑着说道:“挺好的,见大哥如此开心的笑容,确实令人感到喜悦。”转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问道:“楚姑娘可还好吗?”
心中忧虑又被穆涵懿勾起,风随云心头一痛,但是又不想被人看到,便微微一笑,岔开话题说道:“我带你们去见紫照师叔吧。”
师兄弟久未谋面,姬无双和紫照真人都是喜不自胜,各自诉说相别之后的往事经历,个中欢乐大致相似,其中悲苦不尽相同。
风随云、镜水月和穆涵懿不欲打扰他们互诉衷肠,便以安放行李,布置住处为由而告辞离去。
几番回忆之后,姬无双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师弟,逝者已矣,何不回北方去呢?”
紫照真人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说道:“我有此志久矣,只是每念及此,心中总还是有些牵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我因为依亭而自太昊山来到广州,算起来已然有整整二十年了。”
姬无双说道:“伤心之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此番云儿病愈,就跟随我们一同回去吧。”
紫照真人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道:“你还回去过姑苏吗?”
姬无双神色一黯,说道:“没有。”
紫照真人问道:“不再回了?”
姬无双淡淡地说道:“不再回了。”
两人默然少许,姬无双开口问道:“云儿如今伤势如何?”
紫照真人苦涩地说道:“自他来到紫阳观,就接连遭受重创,硬拼董原的那一次受伤极重,我豁尽全力方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却阻止不了他体内的余毒潜入脑中。上一次更是险些死在温玉手里,还好老天爷开眼,侥幸捡了条命回来,不过也已经是心脉受创,往后的日子只怕甚是艰难了。”
姬无双惊愕地道:“温玉?他怎么会和温玉扯上了关系?”
紫照真人叹了口气,将风随云与温玉之间的争斗详细讲述了一遍,只听得姬无双眉头大皱,问道:“如今他尚有多久可以复原?”
紫照真人苦涩地说道:“完全复原是不可能了,他受损的心脉还需要一些时日调养,我尽力而为吧。”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云儿如今伤成这般模样,我如何对得起风大哥啊。”
得知风随云目前的真实情况,姬无双也显得颇为黯然。
因为姬无双到来,花飞雨也自小院搬至紫阳观,暂时在萧愁的旧居之中居住。姬无双为人豪雄,又甚是爱才,如今风随云、花飞雨、镜水月和杨破四名天资卓绝又与自己颇有渊源的少年人齐聚在紫阳观中,他在心中欢喜之下,每日里都对四人的武功进行指点。
十日时间转瞬而过,这一日,南林又来风随云处借马。
恰巧镜水月正在和风随云聊些关于改良轻功的事,风随云便随口说道:“拿去吧。”
然后和镜水月继续思索提气轻身之法。
过不多时,却见南林又推门而入,气急败坏地说道:“风、风师兄,不好了,乌云踏雪不见了。”
风随云心中一惊,立即带同镜水月飞奔至马厩,却发现乌云踏雪正在马厩之中优哉游哉地嚼着草料,看到风随云到来,还向他摇了摇脑袋。
风随云爱怜地抚着乌云踏雪跟镜水月说道:“我原本还以为是那南林自己盗马之后再以诡计骗我的,却不想是自作小人了,当真是惭愧。”
镜水月哈哈一笑,说道:“这定然是那黑胖子的小眼睛不灵光。”
风随云又抚摸了一会儿乌云踏雪,抱来了满满一排草料,然后才和镜水月一路讨论着轻功返回住处。
回到小屋门口,南林依旧满面愁容,眼泛泪光,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风随云笑道:“南兄,是你自己没看清楚,乌云踏雪明明就在马厩之中。”
南林闻言不禁一愕,说道:“宝马没有丢失吗?”
风随云笑道:“并没有,你尚要回家探母,快去吧。”
南林谢过了风随云,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明明看到马厩之中并没有乌云踏雪啊,怎么回事呢?”
看着南林在自言自语之中迅速远去,镜水月哈哈笑道:“这黑胖子也不是完全像是师哥所说的那般人品低劣嘛。”
风随云不禁摇着头微微笑道:“这次真是错怪他了,我之过也。”
畅谈继续,不知不觉又是十日之后了,楚雪的病情依然不见太大的好转,而今自陈晓磊收足钱款之后作画已经将近六十多天了。
风随云一如往常地照顾楚雪吃完早饭,便背着双刀前往马厩,打算骑马前往甘露轩。
进入马厩之中,风随云定睛一看,姬无双的赤影犹在,自己的乌云踏雪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风随云心中一惊,连忙在马厩之中仔仔细细地查找了一遍,依旧是毫无收获。
这匹乌云踏雪陪伴风随云时日已久,乃是他的心头挚爱,如今突然丢失,顿时让他惊怒交加,又焦急无比。
马厩之中既然找不到,风随云只好再去他处寻找,走至半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欢叫道:“随云,我昨日刚刚得了两坛美酒,特地带来找你和老花同饮。”
正是启古到了。
看着风随云一脸焦急愤怒之色,启古不禁一愣,问道:“出什么事了?”
风随云强行压住火气,沉声说道:“我的乌云踏雪不见了!”
启古吓了一跳,问道:“整个紫阳观都找过了?”
风随云说道:“并没有,我刚刚从马厩出来。我今天要去甘露轩取画,谁知到了马厩之中,却全然找不到乌云踏雪。”
启古安抚他道:“你先莫要慌乱气愤,我们先去找老花。他的小脑瓜子向来灵光得很。”
风随云也知道花飞雨的能耐,便和启古一起前去小院之中寻找花飞雨。
小院之中,花飞雨正在以飘动的柳梢为目标练习着暗器。
听完了风随云的叙述,花飞雨说道:“容我和启古兄边喝酒边想,你先去甘露轩,待得晚上回来,或许我就有思路了。”
乌云踏雪不知所踪,风随云在心情烦闷之中更换了马匹,直奔甘露轩。
到得甘露轩,风随云先是与陈晓磊寒暄了几句,然后问道:“那副画完成了吗?”
陈晓磊毫无愧疚之色地回答道:“没有。”
风随云本就心情恶劣,此时不禁怒气上冲,沉声说道:“为何还没有?你一开始不是说二十天就可以完成了吗?”
陈晓磊见风随云脸显怒容,不由得软了几分,说道:“楚姑娘的眼睛神态极是难画,我做了不少尝试,一直找不到最佳的感觉。”说着将那副画铺开,只见那空白的面庞之上已经绘上了鼻子、嘴巴、耳朵,唯独眉眼的地方还是一片空白。
陈晓磊又拿出比上次更厚的一沓废弃画稿来,上面画满了眼睛,一看之下就知道是楚雪的。
风随云不禁皱眉问道:“你不是都已经画了这么多双眼睛了吗,而且这每一双眼睛都与阿雪的眼睛十分相像啊。”
陈晓磊叹了口气,说道:“楚姑娘的眼神之中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觉,这种感觉是她整个人的气质所在。要十分传神地在画纸之上表现出来,不但需要十分神准地捕捉到她的眼睛神采,而且还需要其他五官的完美配合。”
看着风随云的面色逐渐缓和下来,陈晓磊继续说道:“为了画好每一处五官,这两个多月以来我都是先进行大量的练习,然后再动笔。单单是嘴唇就差不多画了一千稿,方才动笔画在原画之上。”
风随云心道:没本事你一开始把话说得那么满。
但是他口中却不会这么说,只是说得:“既然是如此的话,那么先生再费费心吧,就差最后一步了。”
陈晓磊点头说道:“这是肯定的。”
风随云说道:“最后眉眼需要多久呢?”
陈晓磊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最近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接了几个其他的活。我尽最快的速度完成吧。”
风随云心道:千万不要因为同时完成多幅画作而毁坏了这幅画。
心念及此,风随云问道:“先生缺多少银子?”
陈晓磊一听,连忙说道:“不多,不多,就缺十两银子而已。”
风随云不禁眉头微皱,心道:十两银子还不多。但是又想到整幅画作完成之后楚雪可以轻松想见的喜悦,便毫不犹豫地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说道:“我只有这么多了,先借给先生使用,还望先生不要负我。”
陈晓磊将那十两银子收入怀中,妥善地放好,然后一脸惭愧地说道:“本来不应该要的,本来不应该要的。”
又一次失望,风随云心情不佳,不想再和陈晓磊多说什么,简单应付了几句便离开了甘露轩。
虽说陈晓磊句句在理,但是风随云一再失望之下,终究是心情欠佳,不自觉之间骑马到了书画街,便直接前往素绢斋。
进入素绢斋,掀动帘子的声音将辛瑶引了出来。
看到风随云前来,辛瑶热情地招呼道:“风少侠许久不见了,那副画陈晓磊完成的怎么样了?”
风随云无奈地说道:“那家伙说好是二十天完成,如今六十天了眉眼还没有下笔。”
辛瑶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笑着说道:“他是出了名的慢,我原来和他合作一副画,他拖了整整两个月才画好。”
这番话传入耳朵,风随云顿时脸上笼上了一层寒霜,双目寒光一闪,叫辛瑶看得心中一寒。
辛瑶换去毫不在乎的表情,改为一副认真而且悉心劝解的模样,说道:“他就是有些懒散拖沓,作画的能力肯定是不差的。至少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是最好的一个,你那么喜爱楚姑娘,肯定是不愿意那副画被普通画师坏了意境的。像我这样的能力,都不敢接这个活呢。”
被触及心中所爱,风随云不由得长叹一声,一脸寒霜尽数消融,联想到楚雪迟迟不见好转的病情,一时间千情百感涌上心头,颇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但是眼前的辛瑶只是初识,又怎么能交浅言深呢。
心中一番纠结之下,风随云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再等等看吧,辛老板生意兴隆。”
转眼已经是春末夏初了,紫照真人施展全力,楚雪却依旧是不见好转,风随云每日陪伴左右,虽然每天都为了让楚雪宽心而四处搜集趣闻趣事来讲述,但是忧心如焚之下,整个人精神紧绷,日渐憔悴了下去。
这一日,紫照真人和姬无双大清早就出门采药去了。风随云照顾楚雪吃完早饭之后,便独自来到花飞雨的小院。
与花飞雨一同坐在柳树之下,风随云将身体舒展放松躺入椅子之中。
花飞雨看着他就算是舒展了身体,也丝毫舒展不开眉头,便说道:“都已经从我这里问了那么多趣事了,怎么感觉一点效果都没有。”
风随云轻轻叹了一口气,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印堂,语气平缓地说道:“我和阿雪说着你的那些很有趣的笑话,脸上满是笑容,心里却半分喜悦感觉都没有。”
花飞雨听得神色一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风随云。
正在两人默然无语之间,一阵爽朗笑声传来。
风随云和花飞雨愕然望去,见崇肃已经推开小院的门扉进来,边走边笑道:“风兄弟,好久不见了。哟,原来俞公子也在。”花飞雨身在紫阳观中也依然带着俞沐的面具。
风随云和花飞雨连忙起身迎接,花飞雨说道:“崇神捕近来可好?”
崇肃说道:“温玉伏诛,我与师父这数月以来都在广州府衙处理公务,昨日刚刚处理完毕,便来紫阳观看看风兄弟。”
看风随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崇肃奇道:“兄弟为何如此模样?”
风随云叹了口气,将楚雪的病情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只听得崇肃眉头大皱。
崇肃说道:“兄弟莫要心忧,有真人在,哪有医不好的人。你不要每日都闷在紫阳观之中,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风随云苦涩地点点头。
崇肃说道:“今日前来呢,一来是看看你,二来是想邀请你参加个宴会。”
风随云愕然问道:“什么宴会?”
崇肃说道:“温玉已死,师父与我也即将离开广州前往洛阳调查朱璧的案子。所以朱大公子打算邀请师父、我、你、俞公子、启古少侠以及南天楼的一些人明晚乘船夜游珠江,刚好明天也是月圆之夜。”
风随云摇了摇头,说道:“阿雪重病未愈,我并无兴趣参加任何宴会。启古一向惧怕南天楼,应当也不愿意前往。”
花飞雨拱手说道:“俞某对南天楼也无甚好感,也就不去了。”
崇肃不禁微微一愣,然后哑然失笑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愚兄也不能强求。”
三人又交谈了几句之后,崇肃得知紫照真人外出采药,便告辞离去了。
月光照射珠江江面,碧波浩渺,一艘装饰华美,尽显豪贵之气的大船望月而行。
大船之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船舱之中音乐阵阵,正中的区域铺着色彩鲜艳,花纹高雅的名贵地毯,一群绝色舞姬正在翩翩起舞。
三排座椅围绕表演场地而设置。
朱瑜毫无疑问地坐在主人位。
坐在右侧首位的乃是尚正义,其次为崇肃,再次为修月。
坐在左侧首位的乃是朱琼,其次为董沧,再次为罗明。
一曲舞毕,朱瑜朝着领舞的舞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得到命令,一众乐师和舞姬从本来热闹的阔大船舱之中悉数退出,只余下了少数负责倒酒的侍女。
音乐停止,朱瑜斟满了一杯酒,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缓步来到船舱中央,朗声说道:“这一次,我们众志成城,攻坚克难,方才将温玉这魔头焚为焦炭,永绝后患!”
说着举起酒杯,缓缓地环视一周,锐如鹰隼般目光扫过尚正义、朱琼、董沧、罗明、修月和崇肃,然后说道:“在下今日宴请各位,一来是为庆功,二来则为祭奠在诛杀温玉的数次战斗之中牺牲的好兄弟们!”
朱瑜眼含热泪,将满满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语气哀痛地说道:“这第一杯酒,当祭我那含辱而死的表妹!”
在众人默然之中,朱瑜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第二杯酒,再次倾洒在地上,缓缓说道:“第二杯酒,当祭以身为诱饵,不畏艰险的玄黄组神捕,严节!”
尚正义脸色严肃,崇肃脸上浮起悲痛之色,眼中涌上热泪。
滴沥沥的酒水滴落声音再次响起,朱瑜语调铿锵地说道:“这第三杯酒,当祭不忌凶险,孤身追敌的玄黄组神捕,丁览!”
尚正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少许,崇肃眼中的泪水终于滑下。
接过第四杯酒,朱瑜脸显悲戚,说道:“第四杯酒,当祭伤不言退,力抗强敌的玄黄组神捕,韦明!”
酒水再次洒落,尚正义神色哀伤,眼角渗出泪水,崇肃更是泣不成声,肝肠寸断。
朱瑜眼泛泪光,微微颤抖地拿起第五杯酒,说道:“这第五杯酒,当祭我的好兄弟,南天楼天旗阳堂堂主付南!”
端起酒杯,朱瑜满面泪水地说道:“第六杯酒,当祭南天楼天旗乾堂堂主夏升!”
“第七杯酒,当祭南天楼人旗,忠心护主的震堂堂主井百里!”
“第八杯酒,当祭南天楼人旗,不惧生死的兑堂堂主辛悦!”
话音落下,朱瑜仰起头,泪水在他脸上肆虐。
一阵鼓掌的声音响起,一把悦耳动听的男音说道:“世人多无情,朱大公子却如此多情重情,当为世人之表率。”
朱瑜闻言浑身一震,倏地一下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剪裁得体素雅白衣的人缓缓走进船舱,竟然是数月之前已经葬身火窟的温玉!
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突然活生生地出现,饶是朱瑜、尚正义的定力再强,也不禁感到头皮发麻,一时之间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朱瑜惊而不乱,眉头微皱地看着温玉,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居然没死?”
温玉微微一笑,淡然走向朱瑜,说道:“我尚有承诺没有完成,岂能就那样烧死了。”
袍袖一挥,这阔大的船舱之中顿时如同刮起一道风一般,将一阵微甜的花香送了过来。
朱瑜喝道:“快闭气!”
话音未落,船舱之中的所有侍女全部都躺倒在地,就连罗明、修月和董沧都不例外。
朱瑜见状大惊,连忙一提丹田之中的真气,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一跤坐倒在地,额头之上冒出大量的汗珠来。
“别提气了,一提气就会毒发得更快。”
温玉口中说着,身子鬼魅般迅速飘动,将武功较高,没有被毒风熏倒的尚正义、朱琼和崇肃一一点倒。
尚正义和朱瑜毕竟武功高强,纵使在此等劣势之下,依然可以挣扎着盘膝坐起,全力打坐回气。
温玉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温某所研制的毒,怕是紫照真人也解不了。”
尚正义闻言不禁一声长叹,放弃了打坐回气,睁开眼睛缓缓地说道:“想不到,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朱瑜似是没有听到温玉的话一般,依旧在闭眼回气。
温玉缓缓来到尚正义面前,把他扶上座椅,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将他杂乱的花白头发也理得平平顺顺,又为他斟了一杯酒,也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拉过修月的座椅坐在尚正义对面,神色复杂地看着尚正义,缓缓说道:“尚大人和温某也是老朋友了,喝一杯吧。”
虽然明知杯中的乃是毒酒,尚正义依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干,说道:“是啊,许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会赢的。”
温玉微微一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其实你一直都占据着上风,只是这一次运气不好罢了。”
尚正义哈哈一笑,说道:“还是你会说话,那你说说吧,内奸是谁?”
温玉也哈哈一笑,像个老朋友一样为尚正义又斟了满满一杯酒,说道:“内奸有两个呢,喝一杯,说一个。”
“好!”尚正义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干。
温玉说道:“房躬。”
尚正义点头说道:“房躬虽然只是个副狱长,但是为你送出广州府衙监牢的地图自然不难。”
温玉笑着说道:“正是如此。”
尚正义问道:“但是你被关在监牢的最深处,中间要经过三道关卡,房躬并没有打开关卡的钥匙,如何能够将你救出?”
温玉说道:“房躬自然没这份能耐,但是沈丹却有。”
尚正义眉头皱起,说道:“沈丹乃是个正直廉洁之人,我不信他会私纵囚犯。”
温玉笑道:“他自然不会了。房躬以匿名信的方式通知广州府衙有人会前来焚烧案牍库,将府衙之中的大量人手埋伏在案牍库附近。然后沈丹与房躬按照惯例前来我所囚的牢房查看,在房躬的协助之下,沈丹中了我的摄心术。每一道关卡的守卫也都被我以摄心术迷倒,所以监牢之内并没有半分打斗痕迹。”
尚正义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你在监牢之中居然连摄心术这种高深武功也学会了。”
温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监牢之中,甚是寂寞。我一来无琴可弹,二来无画可作,再不勤练武功,岂不是无聊透顶。”
尚正义说道:“你顺利逃出监牢,还将恼烦丝也取走,凭借的也是摄心术吧。”
温玉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日居然有人提前去劫掠案牍库,吸引了官差们的注意,让我逃离的难度降低了不少。尚大人可否告知温某这是怎么一回事?”
尚正义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等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见的那一天,我肯定如实相告。”
温玉哈哈笑道:“这样也好。”
再饮一杯酒,尚正义说道:“第二个。”
温玉朝着身后招呼了一声,说道:“三公子,起来吧。”
长笑声中,朱琼在朱瑜满脸惊诧神色之中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好吧,想躺着休息一会儿也不行。”
朱瑜怒喝道:“老三!”
朱琼满面笑容地说道:“大哥,意外吗?”
朱瑜怒吼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朱琼笑道:“尚大人满心疑惑,我先回答他的问题吧。”说着伸指将朱瑜的哑穴一点,转头向尚正义说道:“尚大人想要知道什么?”
尚正义脸色铁青地问道:“是你纵火焚烧案牍库的?”
朱琼点头承认道:“不错,不然难以救出温玉。”
尚正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再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你回答大公子的问题吧。”
“嗖”的一声,朱琼抓起尚正义桌上的筷子,头也不回地随手一掷,将朱瑜的哑穴解开。
朱瑜立即破口大骂道:“畜生!你为何要与我朱家的大仇人合作!”
朱琼微笑着说道:“大哥稍安勿躁。”
自己的亲弟弟居然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朱瑜惊怒交加,再也没有了往日里温文尔雅又不失豪气的样子,坐在地上大声咒骂朱琼,似是没有停休。
不论朱瑜怎么辱骂,朱琼始终都是面带微笑,一句也不回击。
骂了好一会儿,朱瑜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但是脸上依旧写满怒容,双眼之中几欲喷出火焰来,若他的双眼是一对双刀,朱琼此时只怕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骂够了?”朱琼问道。
此一语一起,朱瑜立时再次破口大骂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朱瑜又停了下来,强自压下火气,问道:“老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琼伸了个懒腰,说道:“唉,火气真大,终于不骂了。”
接着敛去所有的慵懒神色,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因为你。”
朱瑜怒道:“我从小对你疼爱有加,我岂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朱琼摇了摇头,说道:“大哥,你确实从小对我疼爱有加,但是你却不懂我。”
朱瑜怒气冲冲地问道:“我不懂你什么?”
朱琼喝道:“你不懂我的志向!你不懂,二哥也不懂!”
朱瑜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他妈的有什么志向!”
朱琼狂吼道:“我的志向就是统领南天楼!不是做他妈的什么南天楼人旗旗主,不是他妈的屈居于你和二哥之下!”
在朱瑜目瞪口呆之中,朱琼不吐不快地说道:“自幼你和二哥就将我的风头尽数抢去,武功你们比我强,读书你们比我强,爹虽然对我最是宠爱,可是但凡有能够扬名立万的大战,都是派你们前去!我从小到大,半点机会都没有!”
朱瑜怒道:“诛灭海鹰帮的时候你才只有十八岁,那么危险的战役,你如何能去?”
朱琼怒喝道:“你扬名广东的第一场大战之时,你也才只有十六岁!”
朱瑜怒喝道:“我与你不同!”
朱琼怒极反笑,说道:“看到了吧,自小你就看不起我。”然后戟指着朱瑜说道:“我要让你朱瑜知道,我朱琼的文治武功并不在你之下!”
朱瑜沉默了少许,沉声问道:“就是为了扳倒我,所以你才放出了温玉?”
朱琼说道:“不错!”
朱瑜问道:“付南和夏升也是你杀的?”
朱琼微微一笑,说道:“修月,董沧,罗明,你们也都起来吧。”
在尚正义、朱瑜和崇肃的注视之下,修月、董沧、罗明纷纷站起身来。
董沧朝着朱瑜躬身一揖,说道:“大公子,付南是我杀的。各为其主,抱歉。”
朱瑜惨然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望向修月。
修月走到温玉身旁,坐在温玉的怀中,说道:“夏升是我杀的。为了他。”
朱瑜惨然哈哈一笑,问道:“老三,井百里是不是你为了打消我对你的怀疑而被杀的?”
朱琼面无愧色地说道:“不错!要打消你的怀疑,我只能牺牲掉最得力的手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有你朱瑜在一天,爹就永远都不会立我为南天楼的下一任楼主!”
然后惨然一笑,说道:“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扳倒你,扳倒二哥,直到表妹受辱毁容之后悬梁自尽,我才知道这世间有人不惧怕二哥,不惧怕你,甚至丝毫不惧怕爹!”
朱琼眼中露出一种癫狂神色,说道:“温玉连爹都不惧怕,连爹都拿他没办法,他就一定有能耐扳倒你朱瑜!他就一定有能耐让我坐上南天楼楼主的位子!但是你以为温玉有能耐在监牢之中威胁爹吗?”
朱瑜怒吼道:“朱琼!你这个疯子!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朱琼嘿嘿一笑,以猫哭耗子的神情语调说道:“骂吧大哥,尽情地骂吧!你死之后,我定会为你亲笔写一篇感人肺腑的悼辞,我保证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会闻之涕下。我还会在编修族谱之时,亲笔为你记录功绩。还会在南天府的天旗楼之下为你立碑,让你朱瑜的大名响彻整个朱氏家族,让朱家后世之人都以你为榜样。”
朱瑜再也没有什么咒骂的话语,只是目眦欲裂,朝着朱琼不断地嘶吼。
朱琼对于朱瑜的嘶吼充耳不闻,问道:“温先生,你还记得南天楼的大公子朱瑜是怎么死的吗?”
温玉的食指轻轻地滑过修月秀美的脸庞,好整以暇地说道:“当然记得了,朱瑜朱大公子是被温玉的恼烦丝穿心而死。”
朱琼微微一笑,说道:“正是如此。”
一根恼烦丝从朱琼的袖中滑出,然后精准无比地刺向了朱瑜的心脏。
光辉剑铮然出鞘,一剑震开恼烦丝,然后点刺向朱琼的胸膛。
这一剑,急如流星,狂如奔雷,破空之声尖锐如铁哨,猛锐难当!
没有料到朱瑜在中毒的状态之下依然有如此狂猛的反击力量,朱琼心中一惊,连忙抽身往后退去。
“嚓”的一声,光辉剑划断了朱琼系在腰间的玉环缎带。
剑光再闪,光辉剑横斩而过,将半空之中正在坠落的玉环凌空劈飞,穿过窗户,直落入珠江之中。
“朱琼!受死吧!”怒喝声中,朱瑜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全身的功力都集聚在光辉剑上,朝着朱琼飞刺过去。
在场的众人顿时感到船舱之中腾起一股热浪来,好似空中突然燃起了一团灼肤生痛的烈火一样。
温玉本来优雅从容的面容霎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尚正义的眼中也露出惊异神色,崇肃等人脸上的震撼之色则更加强烈。
朱琼看着迎面而来,一脸视死如归的朱瑜,眼中涌起强烈的痛恨和昂扬的斗志,反手拔出争辉剑,毫不畏惧地迎上。
朱氏兄弟乍合倏分,交身而过。
速度太快,在场的人全部凝神屏气,阔大的船舱之中静得有如鬼域。
滴沥沥的斟酒之声响起,温玉面带微笑地为尚正义和自己各自斟了满满一杯酒,说道:“尚大人,我们再饮一杯?”
尚正义点头说道:“好。”
两只酒杯“叮”的轻碰一记,朱瑜右手紧紧握着光辉剑,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仰面倒在了地毯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琼默然无语地还剑入鞘,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倒在地的朱瑜,眼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哀伤。
“大哥,我承诺你的,都会做到,你安心上路吧。”
在朱瑜面容扭曲之中,一根恼烦丝贯入他的心脏。
夜风起,珠江水滚滚东流,潮声此起彼伏。
温玉又斟了一杯酒,说道:“这杯酒中所落之毒名为‘九泉’,连续饮下九杯之后,人会含笑而眠,并无痛苦。”
转而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道:“我进来之前,尚大人已经饮了五杯,你我对饮已有三杯,这是最后一杯酒了。”
尚正义端起酒杯,淡然一笑,说道:“温兄武技高明,智谋奇巧,尚正义甘拜下风。”
温玉也举起酒杯,正色说道:“尚兄不必过谦,在下只不过是占了些运气罢了。”
尚正义哈哈笑道:“这世间岂有完完全全依靠运气可成之事。”
温玉正色说道:“古往今来,但凡能有大成就之人均占有着大运气。只是因为这世间多凡愚且逐利之辈,方有人定胜天之妄言。宇宙至理,殊途同归。尚兄以书法入武学,又以武学入书法,两者均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成就之高远非世间愚昧之辈能及,却如何不明此等浅显道理。”
尚正义扬天哈哈一笑,眼中闪动着泪光,显得既无奈伤感,又洒脱自在,然后微笑着摇头说道:“尚某非不明此理,不愿意承认罢了。”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望着温玉,说道:“温兄,来世再见。”
温玉点了点头,说道:“好。”
尚正义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安然而逝。
温玉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尚正义手中的酒杯取下,又为他将手放好,淡淡地说道:“崇神捕作何选择?”
崇肃望了一眼尚正义的尸身,眼中含着热泪,不发一语,将面前的酒壶拿起,一饮而尽。
在温玉、朱琼等人的注视之下,崇肃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抓着酒壶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人也慢慢歪倒在地。
朱琼整理了一下衣衫,命令道:“来人,将大公子扶回原位坐好,再多增设两套桌椅。”
朱瑜的尸体被摆放回主人位,朱琼坐回原来的位置,温玉坐在新增的座位之上后,一个脸戴面具,身着宽大黑色斗篷的人从船上一个暗门之中走出。
来人正是那日抱着温玉跌入火海之中的辛悦。
辛悦走至近处,朝着朱琼恭敬行礼。
朱琼笑着说道:“辛堂主,辛苦了。”
辛悦嘶哑着嗓子说道:“属下的性命是旗主救的,但凡旗主有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朱琼哈哈一笑,亲自拉着辛悦的手,引领着他入座。
所有人都坐定之后,罗明拍了拍手,乐师们再次奏响音乐,舞姬们又一次翩翩起舞。
大船载着疑似九天遗落人间的绝妙乐舞航行在碧波之上。
明月照珠江,一片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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