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家很少将自己真实的意图告诉大家,反而会扯起一杆正义的大旗,将自己的目的深深的掩藏起来。
唐顺之和冯国华找到东厂的时候,白玉京早就已经得到了张太后忽下懿旨的消息。
他的脚下有一团写满字迹却又被揉成一团的废纸,那是他按照朱厚熜的要求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奏疏,不过他却并没有提夏氏吴氏和沈氏的名字。
提不提都没什么意义了,有了张太后的这份懿旨,这份奏疏恐怕已经没了再上的必要。
张太后的目的不难猜测,后宫里头,只能有一个女主人,而那个女主人只能是她。
从前她从来没有因为大礼之事发声,这次之所以突然下了这一道懿旨,绝对和杨廷和和她的会面有关——这种事情连普通人都瞒不过,更可况白玉京这个大特务头子了。
外廷果然动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手锏。
杨廷和的手法其实和朱厚熜有异曲同工之处,区别的是一个找到的是前朝皇后,一个找到的是前朝太后。
皇后自然是比不了太后的,张太后的威望来自于孝宗,来自于朱厚照,而夏氏的威望却只来自于朱厚照。
“太后娘娘威望高,负责定调子,然后外臣跟进,对先生群起而攻之,陛下便是再不满,恐怕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对先生做出处罚了!”唐顺之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冯国华附和的点了点头,忧心忡忡的说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师傅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实在不成,学生觉得不如就退一步吧,凭着您和杨家的关系,只要您改变了态度,想来首辅大人定然只有鼓掌欢迎的份儿,万万不可能再继续追究这件事情了。”
不等白玉京开口,高忠便先不悦的皱眉说道:“老冯啊,当初你和智海禅师打擂台的那股冲劲儿哪儿去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师傅若是果真改变了态度,又将陛下置于何地?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就算当时陛下不发作,日后呢?”
冯国华脸一红,说道:“这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毕竟如今继嗣派势大,而且也不是一味的胡闹,为前途着想,师傅总得做一个抉择吧?改变态度虽然会让陛下愤怒,但不改变的话,师傅如今这地位怕是都得要丢了啊。
这可是师傅立足朝堂的根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多不过事先跟陛下解释一下,陛下通情达理,想来一定会谅解他的。”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朝秦暮楚,惹人不耻,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高中慷慨激昂的说道,说着话看向白玉京:“小白,如果你真的按照老冯所说,那咱家可真就瞧不起你了!”
冯国华的脸愈发的红了,张嘴想要解释,却被白玉京伸手制止住了。
白玉京看了高忠一眼,见其面露期待,又看了唐顺之一眼,发现他也正视线灼灼的盯着自己,视线中同样充满了期待。
年轻真好啊,天不怕地不怕。
白玉京老气横秋的想道。
“廷显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就像是一棵白杨树,宁折不弯,是万万也做不了墙头草的。但国华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是墙头草,随风倒,而是真心实意的替我着想。”
说到此处,冯国华连连点头。
高忠则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白玉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太后娘娘的这份奏疏并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其实也有大半是针对我,她不喜欢我,不光是因为我把智海老秃驴气吐血让她没了面子,还因为我曾经暗中调查过她和先帝之间真正的关系……顺之你不用问,知道太多了对你没啥好处,先帝毕竟已经驾崩,无论真相如何,已经没了追究的必要。但在太后娘娘的心里,必定有对我杀之而后快的心思,所以说,她的这道懿旨,其实有一石二鸟的功效。
国华说的不错,确实到了我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其实我一直不想搀和进这件事情的,但既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那我也只好改变想法,堂而皇之的表明我的态度了。”
“什么态度?继统还是继嗣?”高忠见白玉京闭嘴,焦急的问道。
白玉京不答反问:“你呢?不要意气用事,客观点,说说你的态度,你认为我应该站在哪一边?”
“自然是陛下这边!”高忠理所应当的说道。
白玉京望向唐顺之:“你呢?”
“学生觉得两边其实都有道理,但学生更支持高公公的看法。”唐顺之永远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每次跟白玉京说话,都得先躬一下身子。
白玉京没有再问冯国华,而是站了起来,摆摆手道:“好了,你们的想法我会认真参考的,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白,你可千万不要让咱家失望啊!”高忠也站了起来。
白玉京点点头,再次摆了摆手。
这么重要的事情确实需要思考的时间,高忠虽然满心的盼望着白玉京不畏强权,早下决断,却也不能掏出刀子逼他,只能和冯国华与唐顺之一起出了房间。
三人离去,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白玉京缓缓的坐回椅子,皱眉沉思片刻,眉头忽然间便舒展了开来。
袁宗皋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消息传到内宫的时候却晚了点儿,因为在这消息之前,朱厚熜已经先一步得到了兴献王蒋妃到达通州的消息。
这才是他正儿八经的母亲,接到消息之后,他立马就派人将杨廷和,蒋冕,毛纪毛澄四人叫进了皇宫,就其母妃入京该采用何种仪式展开了商议。
商议不欢而散。
朱厚熜的意思当然是以太后的礼仪亲自到郊外迎接蒋妃,一应卤簿,皆按太后之礼。
但有了张太后懿旨的杨廷和等人态度愈发的强硬,坚决不同意。
于是朱厚熜亲自下发了中旨,要求全体在京官员明日赴郊外迎接蒋妃,同时开中门入城,拜谒祖庙。中旨的末尾,则再次向群臣征求意见,希望尊称兴献王和蒋妃为皇帝,太后。
皇帝下达的谕旨,经过内阁的批复同意之后,才能称之为圣旨,而越过内阁直接下达的便是中旨,臣子是有权利抗旨不尊的。
所以中旨一下,群情哗然。
戌时末牌,白玉京求见朱厚熜。
他又晚了一步,锦衣卫指挥使朱宸已经先他一步赶到了乾清宫。
“白伴伴来也是为了群臣商议,明日要联名抗议之事吧?”
白玉京看了眼朱宸,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正是。”
“朱宸的意思,是让朕退一步,你呢,说说你的看法。”朱厚熜冷笑着说道。
白玉京来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跪倒在地说道:“尊皇尊后之事可以稍缓,以太后礼仪迎接王妃入城之事绝不能退。”
“按照朱大人所说,准备抗议的可不仅仅是朝中的大臣,还有国子监的监生,他们可都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若是真的激的他们联名抗议,于皇爷爷的名声可不好听。”黄锦在旁说道。
“黄公公,若是仅仅得到了风声,陛下便改变主意,那日后再与臣下意见相左,岂非开了个坏头?”白玉京不客气的说道,接着不等黄锦反驳便继续说道:“依内臣之见,非但以太后礼仪迎接王妃入京之事绝不能退,便是尊奉兴献王爷和王妃为皇帝太后之事也得强硬一些,必须得等着他们果真抗议之后再退不迟。”
朱厚熜额首说道:“白伴伴说的不错,朕乃九五至尊,苍天之子,若是仅仅因为得到群臣要抗议的消息便主动改变主意,那朕还做什么皇帝,干脆直接回安陆当太平王爷去得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的瞪了黄锦和朱宸一眼:“你俩空跟了朕多年,竟连朕的脾性都不了解?”
“老奴该死,老奴也是担心……”黄锦“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
朱宸不善言谈,反应却也不慢,以头杵地,以示忏悔。
“够了!”朱厚熜不耐烦的打断了黄锦,转而望向白玉京:“让你写的那封奏疏写好了吧?”
白玉京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很好,不用上了,此刻再上已经没了意义,不过空自为你树敌而已。”
白玉京跪地道谢,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他低着头,朱厚熜看不到他的表情,缓缓说道:“起来吧,你的意思朕明白,好饭不怕晚,朕还就跟他们耗上了,倒要看看,这最终的胜利究竟属于谁!”
那还用说么,最终的胜利自然是属于你的。
白玉京在心中说道。
黄锦和朱宸对视了一眼,眼底同时浮上了一抹担忧。
今日之事可和当日入城即位之时不同,那个时候你争的是自己的尊严,反正迟早也是你即位,大臣们自然会选择退让。
现在可不一样,关系到的却是先帝以及孝宗的尊严,真惹恼了那些大臣们,如霍光那般行废立之举好像也并非毫无可能啊。
但愿双方各退一步吧!
两个人在心底同时叹了口气,居然生出一股期盼,若是明日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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