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永远不会到来。
但正德十六年九月初三的朝阳却以不可抗拒的意志冉冉的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红霞映满了大半个天空,让原本应该湛蓝的天空变成了瑰丽的粉色,漂亮,而又显得有些富有魔幻的气息。
白玉京赶到午门的时候,四周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锦衣卫,空地之上,则跪了数百名官员,为首之人,赫然便是礼部尚书毛澄,而内阁的辅臣们却一个都不见。
没有监生。
午门未开,皇帝尚未出现,大臣们静静的跪在地上,没有交头接耳的,也没有窃窃私语的,现场一片瘆人的静谧。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力量,它们凝而不散,聚集在空地的上空,便连飞鸟好像都感受到了这股无穷的压力,没有一只敢于从这边飞掠。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只有太阳缓慢的上升。
天色越来越亮了,云霞散尽,一只黑色的小点儿自云层中俯冲而下,居然不顾威压,自众人的上空飞过,扑闪着翅膀稳稳的落在不远处门楼的飞檐之上,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着地上的人们。
原来是一只背部青黑只尾巴一片雪白的隼。
可惜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到来,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全部被长街左侧不疾不徐赶来的英俊青年所吸引。
青年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身穿绯袍,胸口用金丝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坐蟒,不是别人,正是署理东厂的厂公白玉京。
他独身而至,身边没有一个从人,不疾不徐的从众人面前经过,脚步从容不迫,目不斜视,面带笑容,径直走到众大臣的前方,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跪倒在地,目视朱红色的大门,默默的等待了起来。
隐隐有乐声传来的时候,午门的正门终于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的打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便全部聚集了过来。
乐声越来越近。
最先出现的却不是朱厚熜的銮驾,而是红杖,清道旗,黄麾,絳引旛,信旛,龙头竿,黄绣曲柄伞,红绣圆伞,红绣雉方扇……
群臣默数数目,不是别的,正是太后卤簿。
朱厚熜到底还是朱厚熜,他果然没有丝毫的退缩。
群臣的视线移到毛澄的身上,只见他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背影却十分的挺拔。
于是稍稍有些不安的群臣顿时安定了下来。
朱厚熜的銮驾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黄麾之下,帝撵逶迤而至。
“臣,礼部尚书毛澄有本要奏!”毛澄声音洪亮而又坚定的说道。
“内臣白玉京有本要奏!”白玉京仅仅比毛澄慢了半拍,声音却比毛澄的清越,是以便显得愈发的清晰。
帝撵停在了正门,朱厚熜却并未现身,等了少顷,议论声刚起的时候,黄锦忽然自帝撵内跳了下来,趋步上前,肃然说道:“陛下口谕,今日郊迎兴献王大妃,有事待迎回大妃再议。”
如此正式的场合,他也没有再称呼什么“皇爷爷”。
“事关重大,还请陛下稍等片刻。”毛澄高声说道,看都没看黄锦,视线径直落在了帝撵之上。
黄锦皱眉道:“毛大人莫非要抗旨不尊么?”
“黄公公休要乱扣帽子,本官所奏之事事关国体,便果真有抗旨之嫌,却也是顾不得了。”反正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这种境地,毛澄也是豁出去了。
“大胆……”
“且慢!”帝撵内忽然传来朱厚熜的声音:“既然毛大人所奏之事如此重大,朕便听上一听吧!”
“毛大人且慢,能否容咱家先奏?”眼见毛澄便要开口,白玉京忽然望向他道。
毛澄早就对白玉京的出现充满了好奇,略迟疑一下,点点头道:“也好,只是时间紧迫,希望白公公不要说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耽误大家的时间。”
说着话,他下意识的望向帝撵的方向,他确实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却不代表他对皇权失去了敬畏。
帝撵寂静,并未传来朱厚熜的声音。
黄锦静静的看着白玉京,不知他来凑的哪门子热闹。
莫不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跑来改变口风的吧,他可是听说了,已经有不少人劝说过白玉京,让他改变态度,转而支持杨廷和,支持继嗣派。如今继嗣派势大,这姓白的狡猾如狐,别看昨晚说的慷慨激昂,关键时刻背叛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毕竟他的根其实就是外廷,其实就是内阁首辅杨廷和。
若是真的如此倒好了,黄锦暗暗想道,易地而处,恐怕自己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思维的速度很快。
就在黄锦胡思乱想的当口,白玉京已经轻咳了一声,朗声开口:“启奏陛下,内臣白玉京有本要奏……”
帝撵仍旧一片安静。
于是白玉京略作停顿,便继续说道:“昨日陛下下中旨,除了定下以太后仪仗迎接兴献王大妃入城之外,又向群臣争取意见,希望尊奉兴献王为皇帝,尊奉兴献王大妃为太后,内臣闻说群臣激涌,要联名抗谏,以图陛下收回成命,心下颇不以为然,何也?大行皇帝遗诏,陛下伦序当立,即位为帝,名正言顺。既然由陛下您接掌皇位,那么先考加尊,便也顺理成章……”
“住口,休要胡言乱语,怎么就顺理成章了,先王舜帝即位,也没见他礼尊其父,难道陛下敢与圣人比肩么?”
望着气呼呼的毛澄白玉京笑了,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毛大人以舜帝作比,那咱家也选个人作个例子……”
“舜帝乃上古贤王,历朝皇帝之表率,不知白公公想要选个什么人和他做比较啊?”毛澄不屑的打断白玉京道。
帝撵内的朱厚熜也十分好奇,视线透过纱幔望着远处的白玉京,神情愈发专注起来。
议论声四起,实在舜帝的名气实在太大,乃三皇五帝之一,比如夸某位皇帝贤明,用到尧舜禹汤之时,那绝对是对其最大的褒奖。
在所有人心目中,好像找不到另外一名皇帝可以与舜帝类比——他既得圣明无比,又得继承别宗的皇位,还得尊奉其父为皇。
不然的话,何以驳倒毛澄,驳倒群臣?
众目所集之处,白玉京不慌不忙的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本朝的太祖高皇帝。”
帝撵内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是因为这声脆响,这声脆响究竟由什么所发出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白玉京提到的这个人根本就让众人无法反驳。
朱元璋称帝之后,追封父亲朱五四为仁祖淳皇帝,祖父朱初一为熙祖裕皇帝,至今他们的排位还在祖庙当中供奉着。
而这两位皇帝别说坐过江山,生前恐怕连一顿饱饭都没吃到过。
“怎么样毛大人,难道你敢说太祖高皇帝不圣明么?”
无耻!
毛澄羞愤欲绝,气呼呼的看着白玉京,偏偏却无言以对。
没有人敢质疑这个问题,并不仅限于毛澄一人。
“没话说了么?咱家倒想请问一句,太祖高皇帝当了皇帝之后便可以追封他的父亲祖父都为皇帝,当今陛下身为他的子孙,为什么就不能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呢?”
“白公公此言差矣!”就在毛澄目瞪口呆无话可说的时候,群臣当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白玉京循声望去,发现居然不是别人,正是夏言。
很好!
他忍不住笑了,冷笑,然后说道:“原来是夏言夏大人,不知大人有何教我啊?”
众人的视线从白玉京的身上挪到了夏言的身上,朱厚熜一方且不必说,文臣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对这个在如此当口还敢跳出来的人心怀感激,同时寄予厚望。
“此一时彼一时也,太祖高皇帝可不是继承的朱氏的天下,而是靠着一刀一枪从蒙元手中得到的天下,今上却不同,而是继承的孝宗一脉的皇位,既然白公公适才提到了太祖高皇帝,那么定然知道《皇明祖训》,其中明确规定:‘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按照祖训规定,今上必须认孝宗为考,认太后娘娘为母,否则的话,如何有权继承皇位?”
“说的好!”毛澄忍不住击节赞叹,这本就是继嗣派的理论核心,只是白玉京猛的提到太祖皇帝,震撼之下,他居然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朱厚熜的神情黯然下来,夏言所说乃是一道跨不过的坎儿,若非有孝之一字支撑,他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所有的文臣同时微笑了起来。
他们全是继嗣理论的坚定支持者,能够看到白玉京这个继统派的核心人物吃瘪实在高兴的很。
“罢了,尊奉朕之父王为皇帝朕之母妃为太后之事搁后再议吧,如今朕之母妃已至郊外,不能总让她老人家一直等着吧?”朱厚熜的声音自帝撵内悠悠传出。
群臣愈发兴奋起来。
“陛下稍待,内臣还有话说!”关键时刻,白玉京忽然再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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