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已经有了凉意,白龙驹再神骏,马背上总不如轿子里舒服。
何况还有冯国华张红光他们一直火辣辣的看着,白玉京脸皮再厚也有点儿吃不住劲儿,只能逃进了轿子。
最主要的是他其实也很奇怪到底是谁写给自己的信。
隐隐有些期待,打开看到笔迹之后他却不免有些失望起来。
信是怜花写给他的,开头便是没头没尾的一首小令:
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
登楼望君处,蔼蔼萧关道。
掩泪向浮云,谁知妾怀抱。
玉井苍苔春院深,桐花落尽无人扫。
白玉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首词,也不知是怜花自己作的还是拾人牙慧,就觉得这词字里行间充满了幽怨,想来对方一直拒绝自己的招募,应该也是情非得已吧。
再往下应该是一首曲谱,宫商角徵羽,还有些奇怪的符号,他根本就看不懂。
没有落款。
轿帘拉着,窗帘却敞着,正好路过一片树林,秋风吹过,一片黄叶飘飘悠悠的顺着窗户飞进了轿子,白玉京探手抓住,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伤感。
但他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身后忽然传来了迅急的马蹄声,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娇咤,可惜离的太远,听不清楚叫的什么,但声音却很熟悉,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丫头怎么跟来了?
白玉京哭笑不得,吆喝着驻轿,下了轿子等在路旁,很快便有几匹马迅速奔来,却只驮着两个人。头前那匹枣红马毫无减速的趋势,直到他的近前,坐骑之上的女子方才狠狠勒住马缰,于是枣红马人立而起,前蹄踢腾了好几下,这才重重的踏回到地面上。
女子翻身下马,张口就是抱怨:“行啊白玉京,亏得你还一直厚着脸皮让本姑娘叫你师兄呢,去大同府这么好玩儿的事情也不知道叫上我,我算看完你了,绝交,必须得绝交!”
不是别人,正是妙清。
后边那匹马也停了下来,却是杨恒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紧跟着妙清附和:“是啊白大哥,小弟还没见识过塞外的风光呢,我不管,你必须得领上我。”
“瞧把你们能的,居然敢威胁我?尤其是你,合着这是觉得我失势了是吧,师兄不叫也就罢了,居然连个公公都不叫了,直呼其名,是不是屁股又痒痒了?还有你,你以为我去大同府是游玩的?那里出了城就是鞑靼的地盘儿,随时都有发生战争的可能,首辅大人肯定不会同意你去那里冒险,偷跑出来的吧?赶紧给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你老子本来就看我够不顺眼了,再把他这宝贝儿子拐带走,他非得跟我急了眼不可!”
“谁说的,小弟此来可是得到家父首肯的,家父说了,你小子也不小了,读书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出去历练历练也不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这不,就把小弟打发过来了。”杨恒学杨廷和说话时学的惟妙惟肖,把妙清逗的娇笑不止。
白玉京皱了皱眉:“首辅大人真的这么说的?”
“骗你我是小狗!”杨恒举手发誓,却一点儿也不显得庄重。
白玉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得到了首辅大人的首肯,我就勉为其难的带上你,不过有个条件,一切行动听我指挥,要是敢胡闹,别怪我军棍无情。”
“是!”杨恒单手握拳横在胸前,行了个军礼。
“你呢?出来的也够久了吧?该回龙虎山了吧?”白玉京不再搭理杨恒,转而望向了妙清。
“本姑娘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你就说带不带我吧?”
“不带!”白玉京干脆的说道。
妙清一怔,嘴巴很快一扁,双手捂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师傅啊,都怪你,教徒儿功夫教的一点儿都不好,碰上这么个不说理的师兄,徒儿是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光挨他的欺负,师傅啊,你可一定要给徒儿报仇啊……”
其实根本就不是哭,纯粹就是撒泼耍赖。
但架不住她哭的认真,顿时引来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若非张红光赵鹏程他们穿着番子的服饰,虎视眈眈的在旁边看着,搞不好真有英雄救美的。
“服了你了!”白玉京无奈至极,喝道:“住口,再哭一声,立马让人把你送回去!”
妙清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拿开手惊喜的看着白玉京:“你这意思,是同意带着本姑娘了?”
不出所料,果然没有一滴眼泪。
“你要不想去尽管再哭一声试试!”白玉京扭身往轿子行去。
妙清嘻嘻一笑:“谁哭了?本姑娘堂堂龙虎山少天师的关门弟子,怎么可能那么没出息嘛,这叫策略,策略懂不懂?”
白玉京已经坐上了轿子,刷的拉下了轿帘,同时说道:“策略没看到,脸皮厚倒是看的清楚!”
“脸皮厚就脸皮厚,本姑娘不跟你一般见识!”妙清飞身上马,高声挑战:“怎么样白玉京,敢不敢跟本姑娘赛赛?”
白玉京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拿起一本《论语》翻看起来,理都没理妙清。
然后便听妙清和张红光他们挑衅,再然后便听马蹄声冲向前方,伴随着妙清的娇咤,越来越远,很快便再也听不到了。
他笑了,多了两个活宝,看来今后大同的生活应该不至于多么无聊了。
他忽然想起杨恒跟妙清还带着两匹马,上边驮了许多东西,活像搬家一样,不禁又笑了一下,心说马上就快到皇后的庄子了,也不知道徐颉的热气球搞的如何了,还有孙刚,要是能将那五千亩牧场全部种满烟草,不知又是一番什么光景。
白玉京一行人并没有在皇后的庄子停留太长的时间,前一日就有人过来报信,所以徐颉和孙刚早就收拾好了,等众人一到,稍作休息,便一道出发离开了庄子——都是昨日白玉京征得朱厚熜同意的事情,他不光就徐颉和孙刚的去向征求了朱厚熜的意见,还特意请求朱厚熜,希望能够让何泽去玉熙宫任职管事牌子,朱厚熜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行人行的并不快,第三日才到达易州。
其时刚刚下午,白玉京却吩咐人入城,准备休息一晚再走。
易州是军事重镇,设有兵备道一员,正四品,姓陈名鑫,今年刚刚三十五,长的白白胖胖的,操着一口带点大同口音的官话,听说东厂厂公进了易州城,急急忙忙的就带人赶到了驿站,连官服都没来的及换。
“起来吧,咱家不过是路过,用不着如此小心。”白玉京不怎么喜欢陈鑫这种谄媚的样子,端着架子说道。
陈鑫却好像并没有感受到白玉京的厌恶,赔笑着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说道:“厂公难得回来,千万要多待上两天,回紫阳观的路已经修好了,道观也重新修缮了一遍,三清祖师镀了金身,后边您和仙师的住处卑职没叫人动,一直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陈鑫原是真定府的知府来着,不过是个五品官,偶然听说白玉京曾经在易州紫阳观修行,便自掏腰包给紫阳观里的三清像塑了金身,又掏钱将道观修缮了一遍,这事儿白玉京早就派人打听清楚了。
至于他竟然成了易州兵备道这事儿却不清楚,想来是底下人觉得他迟早升发,提前给他卖好。
有些马屁拍的着实让人难受,陈鑫做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情。
你说不赏他点儿什么吧,人家毕竟付出了很多,总不能把道观变旧,把金粉刮下来吧?
可要说赏吧,白玉京还真不乐意,他原本就瞧不上这种阿谀奉承之人,索性有真本事也就罢了,他早就打听了,这陈鑫大错虽然没犯过,却也绝对谈不上好官,不然就凭他也是普通农家子弟出身,光靠薪水肯定没法做到修缮紫阳观以及给三清像镀金身这么费钱的事儿。
“这个不用你说,厂公之所以入城,冲的就是衣锦还乡,你赶紧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回紫阳观。”白玉京尚未说话,妙清便抢着开了口。
陈鑫并不知道面前这俊俏道姑的身份,不过既然跟在白玉京旁边,想来也不是简单人物,丝毫不敢违拗,点头哈腰,一个劲儿的说着“没问题!”
“谁说咱家要回紫阳观的?”白玉京瞧不下去了,狠狠瞪了妙清一眼,这才转而对发怔的陈鑫说道:“不要听她胡说,咱家入城,不过是歇歇脚而已,只住一晚,明日一早便会离开……”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君令大如天,咱家既然入朝为官,便是陛下的臣子,不可能再以私事为重,就这样吧,回去安心办你的差事,不用整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些都没用,做好你的本分,咱家自会进言陛下,明白么?”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厂公先休息一下,卑职先去安排晚饭,等饭好后再来叫您。”陈鑫迅速说道,不等白玉京反应,已然弓着身子退出了房间。
“你真的不回紫阳观看看?”妙清不可置信的看着白玉京问道。
白玉京摇摇头:“徒增伤感,不看也罢!”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累了,想睡会儿,你要不嫌弃,可以跟我一起躺会儿。”
“滚!”妙清起身便走,很快出门而去,白玉京这才微微一笑,果真躺到了床上,眼睛却没闭上,盯着青色的床帏发呆,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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