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绝堂今儿个开张了。
刚过了寅时,一声击响彻云霄的锣响如惊雷一道,猛地将凉风栈的各位从昏昏沉沉的睡梦里唤了起来。不及他们反应,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放了足有一个时辰。
漫天的烟尘铺天盖地的弥漫着,晨风一吹便将凉风栈笼了个严实。对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再瞧凉风栈这处,黑灯瞎火雾蒙蒙的,连只乌鸦也不愿意去。
重毓打着哈欠下了楼,“先点了烛火吧,免得叫人以为我们倒闭了。”
“啧啧,你快过来瞧瞧,这阵仗!”颜儒胥站在窗前观望了许久,见了重毓便连连叹气,“我来青葵这么久,就没在城中见过这么多人!”
城中的没落,一方面虽与这一带的产业链带不来显著的经济进步脱不开干系,更主要的原因仍在凉风栈百年来的姝玉传言上。
数百年前,凉风栈仅凭一己之力便将城中一带飞速发展成了整个青葵真正意义上的中心。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八珍玉食,甚至于凉风栈的哪位歌妓头上新钗了哪家的簪子都能在偌大一个青葵带动一股潮流来。那会儿,就连上界的名门望族也以去凉风栈赏戏为地位与财力的象征。
当一家普通的酒栈深处于整座城的经济与政治的发展漩涡中时,它的衰败所带来的影响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有人说,一绝堂将会是另一个“凉风栈”。
重毓凑至窗前看了看,外头热闹非凡,一绝堂的来客络绎不绝,大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队,且大有排到街尾的架势。
“重姑娘,米仓里没米了。”温时乔从庖房处的布帘里伸出来半个身子,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闻言,颜儒胥似乎感受到了重毓的眼神,连退三步,耸肩道:“我可没偷懒,是他们不卖!”
不卖,凉风栈要什么,一概不卖,除非出两倍的银两去买。
“哎,你干嘛去?”见重毓不作声,转身便要走,颜儒胥连忙跟上去。
重毓回头瞪他一眼,“睡觉啊!”
见她走远了,颜儒胥方挠了挠脑袋,喃喃道:“这么吵也能睡着。看那姑奶奶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砸场子。”
直到月挂枝头的时候,众人才正儿八经的吃上一顿饭。
说来还得多谢赵屠夫,一听说凉风栈连米都买不到了便立马提着两大袋谷物蔬食赶了过来,屁股后还跟着个满脸幸灾乐祸的张懋。
许久不见他们二人,一来便是雪中送炭,唐佛如正红着眼睛要出言感谢时,他们二人笑呵呵的屁股一扭转身就窜进了一绝堂的大门里,硬生生的把唐佛如到了眼眶的泪珠子给逼了回去。
饭桌上安静得让颜儒胥有些不适应。
抬头看一圈,众人的神情严肃得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仿佛这会儿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给人守孝。
他决定端着碗跑去庖房里找宁知游玩。
那小子成天傻乎乎的,满嘴之乎者也,若不是因着无聊,他平日里也不大爱去找宁知游说话。
谁知颜儒胥刚走进去和傻小子打了一声招呼,外头便传来了动静,他探头出去看了一眼——重毓竟放了碗筷沉着脸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剩下的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颜儒胥救命般看向了将迟,那厮却风轻云淡的喝了口茶,道:“跟上去。”
“你怎么不跟?!”颜儒胥抓狂了。
“我不会武。”
颜儒胥决定等回了云河,非得在王上面前参他一本不可。
白天的时候,重毓趁着一绝堂人多耳杂,悄悄花了几文钱买通了他们门口的小厮。据那小厮所言,白日里开的是流水席,有银子便能进去,到了晚上便不同了。
晚上又有何人会来?重毓说着,又在那小厮手里塞了几文钱。
但见他左顾右盼了一会,这才附耳低声道:我听说,不仅有许多上界的大人物,就连城主也会来。
上界的大人物?他们和你们东家有什么交情?
小厮眉头一皱,疑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也是偷听来的,什么交情,我怎么晓得。
问到这儿,重毓才决定晚上去一绝堂探一探。
展霞明背后有北澜山的势力,而她又与一绝堂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是否能说明一绝堂就是北澜山的老窝?车石城那股新崛起的势力,不知是否与北澜山有关。
若幸运些,她甚至今晚就可能见到文公子的庐山真面。
轻松躲过了一绝堂外头的几个看守,重毓蒙着面,人影一翻便翻了进去。
她借着夜色观察了一番,小小一个一绝堂,在这个风平浪静的晚上竟然安排了那么多暗卫。而这恰好也证明,他们越是小心谨慎,就越能说明今晚的酒宴有多重要。
重毓猫着身子借着高大的山水盆景的遮掩在幽暗的庭院里移动着。
她忽然看到了一个负责看守茅房窗户的黑子男子,这人此时正正闭着眼睛在对着草地撒尿。重毓用手往栏杆上一按便轻翻了过去,指尖石子飞跃而出,正中那人的睡穴。
眼见这男子昏睡过去,她赶忙提剑爬进窗户,直接从茅房进到了里堂。
这里头虽不及凉风栈美轮美奂,倒也建得富丽堂皇,一花一壶的布置皆颇有些文人雅趣。
长廊曲折迁回,两侧青竹挺拔利落,重毓走在里头,竟感觉走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向前走着,冷风袭来,吹得她有些发凉。
远处传来了觥筹交错的声音。
重毓慢慢走去,最终停在了那间房的门前。她抬起手来放在了门上。
开吗?
里头喧闹极了,不时传来女子们娇羞的笑声。
“上界的大人物”里,有没有云河的人?
重毓怔怔的看着木门上清晰的纹路,手上正欲用力,耳朵里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颜儒胥的呼救声。
她犹疑了一会,终是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了。
颜儒胥出来追重毓时,漆黑的大道上早不见了重毓的身影。
他猜到重毓多半是进了一绝堂,便壮着胆子凭他那炉火纯青的轻功溜了进去。一路上虽看到了几个躲在暗处的护卫,倒也没暴露自己的行踪。
找了一圈没找着,颜儒胥尿意顿来,便想去找个茅厕方便一下。不去不要紧,一去竟和人撞上了。
见那男子生得仪表堂堂,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坏人,颜儒胥便硬着头皮和他寒暄了起来:“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咱们在茅厕相遇,也是缘分一场,呃,先借过一下……”
“从没人见过我,你怎生久仰大名了呢?”男子莞尔一笑,“小兄弟,你是云河来的罢?”
颜儒胥神情一愣,几乎是出于本能抽身一退,那男子手中的刀便已劈进了他方才所站的那处地方。
“你这厮,要打人也不先说一声!”
下一瞬,两人便缠斗了起来。
颜儒胥本来就不善与人交手,全身上下唯一会的就是轻功,还是拿来跑路用的。这番与那男子打起来,咬牙拼尽了全力也只勉强保住一丝性命。男子嘴角却始终挂着笑,对起颜儒胥这三脚猫的功夫来游刃有余,神情满是戏谑。
但见那男子横劈一掌,颜儒胥再承受不住,猛然倒地。
他躺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男子举起了手中的刀——
意识模糊间,颜儒胥满脑子都是一首诗。
什么来着?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君住长江尾,然后,然后是什么?
“日日思君不见君。”一个好像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蓦然响起。
哦,是这句呀。
石子飞出,如离弦之箭般砸在了男子的手腕上,他一吃痛,手中的刀便掉在了地上。
重毓缓步走来,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她仿佛不知道颜儒胥方才差点被人砍了般,笑道:“颜儒胥,你躺人家地上做什么,不凉么?”
不及颜儒胥说话,男子揉着手腕,哂笑着一脚踩到了他身上,“姑娘好生狂妄。”
“戆头。”重毓收了笑,眼神蓦然作狠,抽出腰间的长月,闪身欺去。
那男子一脚踹开颜儒胥,捡起地上的刀便迎上了重毓的剑。
一时之间长亭里刀光剑影,直瞧得刚被踹飞在墙上的颜儒胥头皮发麻。他看了看之前躲在暗处的几人,不禁疑惑起来,那些人明知这边有动静,怎么不见出来?
男子不急不躁的接着招,嘴角轻蔑的上挑着,刀起刀落间皆是防大于攻。重毓的剑法极为凌厉霸道,步步紧逼,招招都冲着男子招式间的破绽去打,看似占尽了上风,实则却不然。
在别人的地盘闹事,还能慢慢打不成?
重毓手中长剑寻隙而进,男子手中的刀似是慢了一步,她心中一急,引剑便上,不料男子刀锋猛然一转,不再死守,直往她脸上砍去。
自古以来都是打人不打脸,这厮不守江湖道义!
重毓闪身收力退步疾避,刀尖倏地划过,面纱悠然飘下。她鼻梁一疼,被划了刀血痕来。
“我今天非——”
男子忽然抬手握住了重毓的胳膊,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来,“你打不赢我,走吧。”
重毓怒极反笑,“你是北澜山的?”
“不是。”
“那就打得赢。”重毓提起地上的颜儒胥,“不过今儿个地方不对,有朝一日我定要了你狗命。”
男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恭候大驾,恕不远送。”
呸。
两人歪歪扭扭的走在一绝堂的小路上。
“地板凉不凉?躺着舒服吗?”
颜儒胥半死不活的被重毓扛着,哭丧着脸道:“凉,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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