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灯应了是,接过信就要离开。
“等等。”谢华晏忽然出声,止住了垂灯的脚步。
她再度拿起谢遥安的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封信,没有署名。
谢遥安给她写信向来是会署名的。
谢华晏首先想到的就是信被人掉包了,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且不说谢遥安的一笔狂草乃父亲亲自教授,普天之下除了他的儿女怕是无人能仿的出这样的风采,更何况若是当真被人掉包,那人不至于连署名这样的大事都忘了。
她皱起眉,屈起手指“笃笃”地敲着桌面。
虽然九清公主派了人手负责凉州运输事宜,但由于人手不足,再加上运送粮草时车马的目标过大,需得谨慎万分,是以那些人只负责粮草。送信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要托信使办差,那么……
是有人取走了剩下的信?
谢华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敲击桌子的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谢遥安究竟在剩下的信里写了什么,竟然比边关异动还要重要?
她停止了敲击,伸出手,从垂灯手上拿过方才那张信纸,又在末尾添上一笔:“遥信不止于此,其后所言或为他人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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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足鼎式玉香炉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正中,静静地吐出袅袅香烟,一室温和浅淡的香气悠悠地漫开,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
朱红裙摆像花一样在地上铺开,湘妃色的上襦同姣好的面容一道隐在烟云中,只隐隐约约能瞧见上襦上忽然闪过的一点金光。
女子开了口,声音温柔,又莫名地显得端庄:“芙湘,将我的琴拿来。”
她跪坐在香炉前,素手拨弦,一举一动都带着柔和的意味。可琴声流淌出来,却是一首铿锵激昂的《破阵子》,每一声都仿佛带着浓浓杀气。
香烟渐渐散去了些,露出了美人唇边一点笑意。她微微低下头,烟云又很快升起,将那点欢欣掩盖在一片缥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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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五年七月二十日,鑫人夜袭凉州城。
火光冲天,谢遥安虽然坐在府宅之中,耳边却已经能听见金属碰撞时发出的清越声响。渐渐地,马蹄声、呼号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掩盖了兵刃相接时那令人胆寒的声音。
谢遥安的脸色微白。毕竟是闺阁里娇养大的姑娘,即便之前见过几次胡人骚扰,也不过是些小队骑兵的烧杀抢掠,何曾遇到过这样大的阵仗?
不要怕……不要怕……她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
不能让夫君为了她分心。
杨凌峰早在第一声“有敌军”响起时就迅速起身,冲出了屋子去指挥城中守卫——这几个月来,为了防止突发敌情,他一直都是和衣而卧的。
他最终也只来得及给谢遥安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谢遥安现下连点灯的心思都没有,只在这样的黑暗里静静地等着。
今夜实在太过混乱,凉州城里人人自危。没有更夫的声音,就是更漏之声也被完完全全地掩盖了,连时间都无法分辨。
谢遥安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如此渴望天明。
天明,意味着鑫军奇袭的失败,意味着驻守西北的西营将士即将赶到,意味着战事很快就能上达天听,凉州城便会有救……
耳边的声音骤然变大,似乎是有人在欢呼。
是谁的声音?是凉州守卫,还是……鑫人?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起来,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衣裳的前襟,直抓得骨节突起,指尖泛白。心跳得太快,像是要冲出胸膛。
“夫人!夫人!”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脸都是惊慌。
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神色。
映着惨淡的月光,谢遥安能看见在她脸上,惊惶害怕和悲伤绝望交杂在一起,从眉梢到唇角都盛满了恐惧,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眼白都露出来了许多,整张脸的五官甚至已然有些扭曲。
她的一颗心骤然沉下去。
“老爷他……他……”那丫鬟张了张嘴,几次想说却又停下,直听得谢遥安越来越怕,一股无名火忽地自心头起,她柳眉倒竖,张口便是斥责:“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直说!”
丫鬟似乎是怕得狠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老爷他被鑫人伤了!”
话音甫落,便有几个小兵抬着杨凌峰进来了。
谢遥安愣在原地,沉默地凝视着一滴又一滴的血一路洒下,甚至有些不敢上前。
原来那样盛大的欢呼,庆祝的是敌方指挥的重伤。
她最终还是上前了。
看到杨凌峰腰腹处那样长的一道口子,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重重砸在地上。
那双总是满含笑意地望着她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好看的眉也皱得厉害,像是从前做了噩梦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驻守边关的缘故,杨凌峰常常做些这样的噩梦。
只是从前她只需要拍一拍他,一切就会过去,他就会离开那个噩梦,缓缓睁开眼,眼中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多谢娘子了。”
可如今,她该怎么破除这个噩梦?
“大夫呢?”谢遥安听见了自己干涩又平静的声音。
是我在说话吗?
她竟然有些恍惚。
“大夫……大夫已经去了。”小兵咬了咬牙,回答道,“夫人,这……该如何是好?”
凉州城只有一位大夫,已经在方才的混战中牺牲了。
谢遥安的声音空洞洞的:“那就我来照顾他。”
没有大夫又如何?不管怎样,她总要试上一试。
杨凌峰说过要和她生一子一女呢,现下一个都还没有,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
纱布、清水、烈酒、草药,谢遥安凭着脑中残存的书本知识,木然地吩咐。
没有草药了……不管了,先清洗伤口。
她几乎是在机械地动作着。
清水很快变红,不行,要止血。谢遥安冷静地想,先将纱布在烈酒里一泡,随后按上伤口,强迫自己尽可能忽略杨凌峰痛苦的闷哼。
鲜血浸透了纱布,她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不行……完全止不住。
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谢遥安松开一只手胡乱抹了把脸,却抹得自己满脸是血。
是杨凌峰的血,还带着温热的感觉。
她拼命地将眼泪憋回去,不能哭,绝对绝对不能哭,否则视线模糊,会干扰她止血的动作。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哪怕她双手都死死按住也无济于事。
到底怎么办……
杨凌峰的脸色越来越白,面如金纸,全身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打抖。
“毯子!”谢遥安近乎崩溃地大喊,最后一个字甚至破了音。
鸡鸣之声几乎在同时响起。
天亮了。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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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突发战事,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据说凉州和县县令杨凌峰设下奇阵,不料竟是被鑫人一眼看穿,他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
自九清公主处得到消息后,谢华晏猛地从书桌前起身。
设阵……
她想,她大概知道先前的那封信里,谢遥安还写了什么了。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截下那封信的人,究竟是谁?
她心中烦闷不已,这样敌暗我明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直到锁烟小声提醒她该梳妆打扮了,她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入宫与太后说话。
谢华晏抿了抿唇,强行压下心底的烦躁坐到妆台前,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道:“知道了,给我梳妆吧。”
不对。
她忽然睁开了眼。
谢遥安的信是十三天以前写的,信送到京城已经过了六天。而夜袭一事发生在三天前,这意味着期间若有人要通知鑫国,只有四天时间。
对方通知鑫人用的是八百里加急。
但按照本朝规矩,八百里加急也不是谁都能用的……想来,对方也是皇室中人了,并且身份还不会低。
谢华晏对着镜子,轻轻笑了,只是唇角的弧度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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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前。
修剪得齐整浑圆的指甲慢慢点过信上的每一个字,口中同时轻轻念道:“夫君自古书《魏说》习得奇阵,若有鑫人来犯,可阻之。”
“蠢货。”一声不屑的轻嗤溢出唇畔,而后那涂了正红口脂的美人唇一开一合,缓缓吩咐道:“来人,八百里加急将《魏说》送给大可雀氏,记得吩咐他,好生研读。”
大可雀氏,当今鑫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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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后,谢华晏先去了正阳宫谒见皇后。
这也是大楚后宫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凡命妇进宫,必须先向皇后请安。
引路的胡喜儿敏锐地发现永定侯世子夫人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差,便试探地问道:“夫人今日似乎不大舒服?可要先歇一会儿?”
谢华晏顿了顿,浅浅一笑,摇摇头:“倒不是不舒服,只不过七日前收到家中庶妹来信,说是边关待得不大舒服,有些为她担心罢了。”
胡喜儿笑了笑:“边关苦寒,自然比不得京城自在。”
谢华晏微微一笑,二人不再说话。
临进正阳宫前,她半侧过身子和迎接她的于姑姑聊了两句,眼角余光瞥见胡喜儿果真被那个扫洒的小宫女拉去了,唇边笑意不由更盛。
巫玄乙的小道童和她说过,负责引路东六宫的胡喜儿和正阳宫前一个喜爱八卦的洒扫宫女私交甚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她转过身,进了正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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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采荷听了胡喜儿的话,若有所思。
“七日前……”
采荷忽然想起了那个天青色衣裳的宫女,她的袖子里隐隐透出了白色的一角,像是一张纸。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不会是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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