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清风志 > 3 一个名字也值得啰嗦半天
    眼看着柳谦抑从床上艰难撑起,一掌把所有人都扫了出去,苏星河明白他心里的憋屈。

    情况多少有些尴尬,心里清楚,却又只能装作不知,便就轻轻擦拭着那人额角,问道:“看你有些力气,不如起来把药喝了?”

    但柳谦抑只是一偏头,又转向里侧,闭上眼睛休息了。

    轻叹一声,苏星河站起身来,把炉子上的药倒进碗里,搁到外头的八仙桌上,走了出去。

    金乌西沉,天光变得昏黄,仅剩的日光斜贴着屋檐掉落下来,把山庄整个儿镀上了一层金色。

    苍梧山南麓的这一片,风景秀丽,山河独到。

    到底是谁这么有先见之明,在这里建了这山庄,这里的第一任主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可以让这整座山庄,坐在一个更巨大的迷宫机括上……

    是的,要不然,那些人,又怎么会找不到这里呢?

    九天玄狐厉害吗?也许吧,但和江湖上哪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相比,到底能胜过他们多少?清风山庄能够保留到现在,靠的不是历任九天玄狐高强的武艺,而是山庄之内精妙的机关。

    苏星河够聪明了,也是来的第二年头上,才弄清楚这一点。是以后来,在她逐渐接管了山庄里日常的经营之后,就让梁不凡隔几天到东江城里去转悠转悠,打探打探消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都不如躲起来不战的好。

    再次生出一声叹息,她阖上厢房的门,离开了这一进院子。

    龙门镖局的车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失去了尹孤帆的标记,他们不负众望地在苍梧山里迷了路,好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溟江上。只是到得江边的时候,天色黑得甚至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

    霍娘子命人在远离滩涂的地方升起了火,又在林间空地上扎了营。简单收拾之后,又叫人架了炉灶,生起火来做饭。

    走镖跑江湖的人,多带些风干不易腐坏的食物,以肉干和粳米为主,蔬果一类少见。往往总是到了地头,问农民讨要一些,又或者直接在山间采摘少许野菜而已。

    如今在江边上做饭,还能多得一味料理,就是溟江蜍鱼。

    东溟江盛产蜍鱼,味道极其鲜美,但并不好抓。

    它不像普通的江水鱼,有清晰的外披鱼鳞,它的鳞非常细小,和蛇类似,以至于大多数的人会认为它只有黏腻湿滑的表皮。其鱼鳍也十分奇特,是在鱼骨之间连着薄薄的翼膜,只是那薄薄一层翼膜的差异,就让蜍鱼游动起来异常有力。

    蜍鱼不是单纯的淡水鱼,它另有一种特性,便是每年到了秋季,当鱼苗在东溟江长成了手臂粗细时,就会顺流而下,到幽溟海中去生活。一直到第二年春季,那些长成的成年蜍鱼,又会沿着东溟江逆流而上,沿着它们前辈的老路,到上游的太平湖去产仔。

    那时的蜍鱼,会长得如同水桶般粗细,外表也披上了厚厚的鳞甲,和年幼时完全不同,几乎认不出它曾经的模样,一条手臂粗细的盘中美味。

    眼下正是夏秋之交,蜍鱼最美的时候。

    即便蜍鱼难抓,但对于这群身负武功的人来说,并不难。霍娘子身边的那个大个子阿六,带领着五六个壮汉,在江里翻滚了不多久,就甩上来十几条蜍鱼。每条都有醋碟那样粗,连带算上头尾,差不多同市面上常见的青虹剑等长,管这一群人一餐饭是绰绰有余的。

    半道掳来的少年主仆被点了穴,用绳子捆了,扔在一棵三人合围的大树下。

    折腾了一整个下午,他是再没力气闹了,肚子饿,嗓子也干。

    大中午的本来要寻个吃饭的地方,哪知刚喝了几口茶,听了会儿书,就捅出个大篓子。结果是午饭也没有,晚饭也没有。到这会儿,真的是已经饿得两眼冒金星,就差要吃人了!闻着渐渐弥散开来的柴火混合着松脂的清香,他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少爷。”到底是跟随了多年的下人,随从在眼里含着泪看着他,只知道他家四殿下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苦!

    “唉!”少年叹息一声闭上眼,懊恼地想,为什么没有早一步踏进城南驿站,那样的话,本地官府看见他,一定会想办法把他送回大都去……再让夫子知道,绑也绑回去了。

    这种时候,真是无比想念母妃小厨房里的桂花酿,还有春娘和小莲她们腌制的火腿。

    “唉!”再次叹一声,他对随从说道:“别哭了,省点力气,你不饿么?”

    听到主子这么说,小随从抽抽搭搭地止了声,他肚子当然也饿。

    是以,当腊肉混合着米饭的香气便飘散在空气中,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的肚子,就你方唱罢我登场,齐齐地唱起了空城计。

    他二人年纪都不大,虽身陷困境,却忽然间觉得好笑,便暂时忘记了眼下处境,对视一眼,相互取笑起来,乐完一阵,那边龙门镖局的人也把饭做好了。

    晚饭很简单,只是把米饭和腊肉搁上水,放进铁釜搁到火上煮熟,而蜍鱼剖开肚子,用江水淘洗干净,去骨,用细盐略略擦洗腌制一会儿,前半段鱼肉拿钢钎子穿了,放在火上烤熟,尾段肉的部分就拿陶罐兑上水做了鱼汤。

    这就简直香得没边儿了!

    主仆二人再次被香味勾得肚子乱响时,一个老伙头伸手递了一块地瓜到嘴边,轻声说道:“先吃着这个,一会儿再找别的给你。”

    饿了一整天,别说地瓜了,就是给他块馒头干也照样啃了。

    看着伙头手中地瓜,他二人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但手脚被捆,也就只能眼巴巴地干瞪。

    那伙头似乎刚想起来这件事,只见低头在地上寻了一会,随即一扬手,耳中只听到“嗤嗤”轻响,少年忽然觉得腕上一轻,绑着双手的绳子,断了。

    腾出手来接过地瓜,他叠声向伙头道谢,又掰开一半分给跟班,说道:“拿去,和少爷在一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再等转过头,老伙头已经跛着一条腿,提着个铁锅,向镖局的一群壮汉走过去了。

    他便不由得心生感慨,这镖局的人很厉害哇!就连个烧火的伙夫都能飞石化镖,摘叶当剑,深不可测啊!

    咬着手上半块地瓜,叫他心心念念的,却仍是远处火堆上的烤蜍鱼,还有另一个火堆上的鱼汤,那两个火堆上的美味仿佛勾魂一般,似乎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引起他兴趣了。

    刚觉得肚子饿好些,正努力不去想那些蜍鱼的滋味,就有一个镖局的壮汉走上前来,一手一只,仿佛拎着两只小鸡仔一般,将少年主仆一把拎起,走动起来。

    少年被捉住了腰,整个人两头往中间一折,就只能看见晃动的地面。好一阵晃动,就在他被晃得连今天是哪一天都糊做一堆时,那壮汉停了下来,一甩手将他俩扔到地。

    他咬着牙忍住了没喊,撑起来,就看见霍娘子于上风口处坐着,在手里端着一盏茶。

    刚才晃得有些厉害,脑袋还在发懵。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女镖头,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却还有心思闲想:江水烹茶,估计好喝不到哪去。

    霍娘子也不急,只将手中茶盏往鼻子底下闻了闻,蹙眉尝了一口,便阖上盖碗,递给一旁的人,复又转过头来,问道:“公子,这一路可还好么?”

    他在心里呵呵一声:难道说不好?恐怕又是大耳刮子伺候了。

    不过霍娘子对他的答案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话里带了三分笑,又接着问:“这一路山长水远,是辛苦了些,奴家出来得匆忙,马队里也没带车,就辛苦公子和我们一道骑马了。”

    呃,货物一般驼在马背上,也能叫骑马?这话也只有这人说得出口!

    少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仍旧不说话。

    霍娘子稍顿一下,又问:“圣贤相处之道,我等妇道人家高攀不上,故而一路上也没好意思问公子姓甚名谁。眼下想想,既然相识一场,互相之间有个称道,也还是要的,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呢?”

    说完,她在脸上绽出一朵明亮的笑,左侧看去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右侧看去,则是疤痕醒目,狰狞恐怖。

    少年坐在她正对面,只觉得十分奇特。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大概也不外如此?

    他好一会儿发愣,等霍娘子又问了一声:公子?才反应过来,这女子是要他报家门。

    虽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该如何自报家门?

    难道直言:因为贪玩,偷溜出宫,顺便又被你们掳来了?他没面子事小,皇家颜面扫地也不算大事。但这里是边境,龙门镖局虽是苍云的镖局,但在商言商,为了蝇头小利利益,即可不顾礼义廉耻的大有人在。

    何况江东岸便是莲宗境,若因为他的身份惹出点麻烦来,到时两国交战,那边境上的人就该遭殃了!又或真是一不小心死了,也算一了百了,若是牵连到一干人陪葬,可就罪过大了。

    还有母妃,还有夫子,还有春娘她们。

    脑袋里一转念无数个想法,他什么都不敢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却是打死都不能把真实身份告诉这帮人。

    况且他对这个霍娘子无半点好感,茶楼上结下梁子,到了此刻真是分外新鲜,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愈发让他坚定了想法:

    虽然长得好看的不一定是好人,但长的不好看的一定不是好人!

    霍娘子见他一直不答,就疑心他没听清,又再简单直言:“这位小官人,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告诉了奴家,奴家也好找人,把你送回去不是?”

    但少年人脸上仍没什么表情,这就让霍娘子心中有些打鼓。

    她最初只觉得,能让说书人挺身而出,两人应当多少有些关系。且尹孤帆一路留下了口讯,说得明白:说书人带着少年主仆,三人向城南驿站去了。

    霍娘子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奔着清风山庄去的。

    谁知刚在城外丢失了尹孤帆的消息,就在草丛里逮到了少年主仆。

    起初她还得意,以为说书人必定会为了他而出现,谁知走了这一路,连毕竟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此刻,茶楼里惹来的气恼渐渐息了下去,正思忖从这小子嘴里到底能不能掏出话来,却想起他在马背上颠了一路也没有叫唤,怕是不怎么容易上当,更猜不透什么来头。

    面前的少年郎衣着华丽,她又想,若真是某个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哥儿,只怕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毕竟跑镖的营生,也还是仰仗富贵人家讨生活。

    而且这少年显然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

    大考在即,各家这般年纪的男丁,基本都在备考。即使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通常只会流连于大城市的烟花柳巷,绝不会在这边境上乱跑。

    若真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找人送回去了,也算是做人情。

    想透了这些,姓名也问了,她就没再说什么,静等那少年开口。

    只是那青衣少年依旧沉默着,另一边已经在喊开晚饭。

    霍娘子等得,边上那个叫做阿六的大个子忍不住了,粗声粗气问道:“小子,问你姓什么!”

    少年正搜肠刮肚,不知该怎么编,而先前那老伙头正提了食盒,给霍娘子在石头垒起的简陋桌上布菜。一扭头,可巧看见一碟姜片,心头一动,他脱口而出:“姜。”

    “姓姜?”阿六扭头看了看霍娘子,又转回头来问少年:“姜什么?”

    少年又陷入了纠结,但他不知道的是,霍娘子比他更纠结。

    姜姓在苍云是个大姓,在苍云诸州都有势力不容小觑的氏族力量。就是朝堂之上,也有不少姜姓氏族,明里暗里参与各种国家大事,关系盘根错节。

    所以一听说姓姜,霍娘子便在心里掂量,别是惹了什么官宦家的子弟,那就不好了。

    于是语气比照之前,更耐心起来,她问道:“姜公子,你是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明天我找人送你回去可好?”

    少年却在腹诽:能说么?还送回去?进的了大都,难道还进得了皇宫了?

    即使真的给送回去,随便在哪个驿站给城邑丞看到了,可就丢大脸了!又或者沿途顺利,到了大都才被禁卫营发现,也是麻烦事情。

    最佳的办法,还是乱诹个身世,只要不太夸张,姜家的人,龙门镖局想来也不太敢得罪。再等他大队走得疲倦了,趁机逃跑也不是全无可能。

    最妙的一件,就是他素日里对功课不上心,却爱跟着夫子的近卫打听旁门。

    虽然他一般只打听哪家的小姐更美,但这样一来二去,却渐渐地把父皇朝堂上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们,每天净干些什么鸡零狗碎,打听了个清楚。他甚至清楚地知道,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官员又在某处置了一处院子,养了个小老婆,包了个名妓,或趁着哪哪天灾,卷了救灾的粮款,中饱私囊。再就是一些地方官员,仗着天高皇帝远,因而卖官鬻爵……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虽想不明白那个严肃刻板的人,成天指挥禁卫营打听这些做什么,却多少也在这事上沾了光,叫他知道刘相家的三小姐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深恨不能前去看一眼,三小姐就嫁给了右将军邢露风……

    唉!

    想到此处,不禁仰天长叹,内里眼泪长流,难道不是生不逢时吗?如果再早几年出生,哪怕只是再早上个两年行冠礼!

    那个阿六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他打些什么鬼主意,便皱眉喝到:“喂!问你话呢!说话!”

    少年被他一声大喝,吓了一跳,但也因此算是彻底清醒了,便就嘻嘻一笑,说道:“不瞒二位,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这不,明年大考了,家严不指望我将来高登庙堂,也巴望能混个一官半职。我就想着吧,再不溜出来玩他个彻底,等给关进阁里去,不到明年秋考,怕是出不来了。”

    霍娘子轻声一笑,说道:“姜公子爽快人,如此秘密同我们分享,真的难得。不过呢,容我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令尊这是为你好。”

    他又眯眼笑了,说道:“可不是吗,今日正要回去,却蒙这位娘子看得起,带着我们主仆走了一段。”

    霍娘子听出了弦外之音,便就这话锋问:“不如告诉奴家,姜公子府上是哪里?若不嫌弃,这一路看看山色江景,等我们办完了事情,便送你回去,也是不错的。”她顿了顿,又再接着说道:“只看公子意思,倒像是有些不屑为伍啊?”

    他又再腹诽:你倒聪明!心里却是苦出了水,又只能说:“岂敢岂敢!求之不得!”一路再这样走下去,真是前途茫茫,不知何往。

    霍娘子听他答应得勉强,又笑道:“公子可别勉强了,大名叫什么,何方人士都不肯告诉奴家,我们如何可送你回去?”

    少年低头下去,抿了唇细想,再抬头起来时,心中已有了打算,便就爽快说道:“小姓姜,单名一个维字,家父早年是青州郡守,如今在太常寺任从事,兼主簿。”

    霍娘子听他提及自己父亲,早年是从四品的地方官,到如今大约是年岁涨了,调回大都,也没什么合适的职位,反而降了几级,在太常寺做主簿,只是个七品的芝麻官。虽然比起地方上的七品官员待遇要好,再怎么着也只是个七品官。

    龙门镖局这些年经营下来,壮大殷实,于那些朝官,多少也有所触及。镖局里,各分堂的大镖头们有人面熟的,都能跟二品的大员搭上线,对这些芝麻小官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心一意看起自己的指甲来。

    但少年接着又说:“我是父亲老来得子,一向家里宠坏了,任凭什么人都教不得,所以不懂规矩,霍娘子莫怪。只有我同父异母的兄长,训诫起来不留情面,他在都内府任太仆寺卿,霍娘子也许听说过,叫姜映舟。”

    说完,就对正欣赏着自己手指的霍娘子嘻嘻一笑,等下文。

    果然,听到“太仆寺卿”这四个字,那女镖头动了一下,好险没从凳子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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