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士讲述的有关韩崇岳事迹,三弟心中既感且佩,但苦思良久,却始终想不出要怎样的阵势战法才能使步兵在平原之上抵挡得住骑兵,只好问道:“二哥,韩将军布下的是什么阵势?何以有如此威力?”
文士答道:“韩将军的阵势初时称为连枪阵,具体战斗中有多种阵形变化。后被世人称为生死一心阵。该阵以十人为一伍,百人为一环,千人为一阵。作战时绝不许单人作战,必须整队出击,随阵而行。”
三弟问道:“何谓连枪?莫非是特制的长枪?韩将军就是靠连枪兵对付戎狄骑兵冲击的吗?”
文士摇头道:“据传,韩将军的步兵阵每个人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连枪兵的确是这个阵的关键所在,四杆长枪可凭特制的接口连接成一杆大枪。攻击时,由队前刀盾兵指引,整队合力将连成一体的大枪刺出。再强的战马近前,也会被此枪刺穿倒地。”
三弟将信将疑道:“合十人之力,便能抵挡骑兵的冲击吗?这阵势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复杂。此次若戎狄人来犯,我们就用他的阵势去对付就好了。”
文士面带苦笑,“若是如此简单那就好了。戎狄人败退后,朝廷曾命韩将军演练讲解布阵之法,再挑选年青将领依样操练,最后不顾韩将军的反对,由李奂将军领十万大军进入草原围击戎狄人,欲趁戎狄人大败之机,将其彻底消灭。结果却是一触即溃。出战的十万步兵近乎全军覆没,仅李奂和部分骑兵得以逃回。”
三弟大为吃惊,问道:“朝廷为何不继续派韩将军领兵出击?那李奂想来对阵势仍不熟悉,故而战败。”
文士道:“听说朝廷本意是授韩将军大将军之职,并带兵进击,但韩将军却拒绝了,并且建议朝廷不要派兵追击戎狄。”
三弟奇怪道:“这又是为什么?”
文士怅然道:“据说,因为韩将军自西凉出兵时,就向西凉军民承诺,要将所有西凉战死的士兵尸身带回西凉,并继续守卫西凉。而且,他认为建安守卫战胜得侥幸,一旦出兵进入北境草原,我方不占地利,骑兵较戎狄骑兵也有很大差距,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先帝及其他人均对戎狄人痛恨不已,且认为戎狄新败,机会难得,故坚持已见,依然派人出兵,结果招致大败。”
三弟黯然道:“韩将军果然见解独到,可惜朝廷不听他的建议,否则何致于白白牺牲那么多生命。事后,韩将军是不是更得先帝器重?”
文士却嘿嘿一声冷笑,“刚好相反,这件事却给韩将军埋下了祸根,导致他十年后销声匿迹。”
三弟大为吃惊,“这是为何?”
文士冷哼一声道:“十几年前,我曾结识一位告老还乡的兵部郎中,据他讲述,那李奂战败回来后,立即控告称韩将军故意藏私,以假兵阵坑害他。韩将军一时百口莫辨。”
三弟愕然道:“莫非韩将军真有讲解不到之处?”他知韩将军在国家危亡之际,不惜以身犯险,拼死苦战,方赶走戎狄大军,对朝廷断无二心。只是同样的阵法,由不同的人来使用,结果却大相径庭,的确是难以解释。
文士再次摇头道:“韩将军绝不会去坑害士兵的生命来博取自己的名利。出兵前,韩将军刚好在京,看过李奂练兵后,称李奂的阵法仍有极大缺陷,因此极力反对李奂领兵出击。但先帝及各大臣均觉得李奂是开国二十八将之一李潜的嫡孙,将门虎子,熟读兵书,谁也不能说他不懂兵法,故仍派李奂出兵。惨败后,朝廷上下许多人竟然均怀疑是韩将军故意陷害李奂,没有传授真正的兵阵操练之法。为此,李国栋李大丞相上书先帝,要求治韩将军的罪。”
三弟大怒道:“一帮废物。”却又想不出如何为韩将军辩解,只能空着急地道:“这。。这却要如何是好?韩将军才立大功,戎狄人依然未灭,朝廷总不至于此时治韩将军的罪吧?”
文士面色冷然,“李家乃豪门世族,开国将军之后,李国栋又是先帝心腹重臣,朝廷中满是其亲友学生。韩将军平民出身,虽然解救建安之围立下大功,被封为凉州统领,但他形单影只,且不懂勾心斗角,纵然能抵挡戎狄人十万精骑,却无力应对宫廷之斗。李大丞相一纸诉状将其告到先帝处后,满朝文武大多纷纷响应支持,竟无一人为韩将军说话。幸好,先帝颇为英明,压下所有奏折,并在朝堂上公开表示对韩将军信任有加,才让李国栋等人一时死心。可惜,十年后,先帝驾崩,当今皇上即位,李国栋再次发难,联合多位大臣控告韩将军勾结叛匪,有谋逆之心。当时,皇上即位不久,难辨忠奸,便下旨调查,并拟派人赴凉州缉拿韩将军。不过十年时间,就要从救国大将变成谋逆之囚,韩将军真可谓命运波折啊,嘿嘿,嘿嘿。”说到这里,文士连声冷笑。
沉默许久的黑衣大哥也叹息道:“这宫廷之斗讲的是人脉勾连。那李奂领兵大败,前途已然无望,也使李家声望受到打击。那李国栋在建安被围的危机时刻,对先帝也是忠心耿耿,但一旦危机度过,且家族利益受威胁,他满脑子想的就都是家族利益了,为扳回局面,自然不择手段。韩将军虽然是治兵奇才,却不擅长人情世故,不屑于阴谋诡计,缺乏势力靠山,自然难以应付。”
三弟双拳紧握,愤然道:“他们竟然就忘了当初是谁从戎狄人的围困下救下他们的吗?竟然这么快就恩将仇报,就不怕被世人唾骂?不怕寒了将士的军心士气?就不怕韩将军他。。他。。真的反了?”
文士淡淡道:“这世上从来不缺不知羞耻、过河拆桥的官员,也从来不缺不辨忠奸鸟尽弓藏的王侯。但当调查韩将军谋逆一事传到凉州时,整个凉州军民群情激愤,其他州城也有不少将士为韩将军喊冤。这时众大臣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即位不久的皇上也颇为后悔,不该操之过急。想到凉州有数万军人,一旦韩将军有心反抗,凭他的能力,只怕比当初戎狄军入侵围城更为可怕。”
三弟却神色黯淡,怅然叹道:“二哥,我之前所言乃是气话。我看韩将军定然不会造反,当初他甘冒全军覆灭大险,以区区五千步兵抵抗十万戎狄精骑兵。一个为国连命都不要的人,纵使蒙受冤屈,又怎么会做出于国家于民族不利的事来?”
文士闻言竟不由怔住,看向三弟,神色复杂,片刻后道:“难得三弟仍有一颗赤子之心,反而更懂得韩将军不顾己身一心为国的情怀。倒是二哥我混迹江湖多年,于这家国大义已麻木了许多,反而不能理解韩将军的诸多苦衷。”
三弟顿时赧然,“二哥就别笑我了,二哥的文才武功是我一辈子都学不了的”。
文士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二哥我非是说笑,心怀家国,文才武功才能用于正道。这么些年过来,我的家国之念却已不再是以前那般纯净了,有时终究会以私心为重。希望你以后可不要变得象二哥这么颓废才好。”
三弟更感羞惭,欲再争辩,文士却摆摆手道:“当初若是我处于韩将军的境况,只怕一怒之下真会引兵反击。至少也是拥兵自重、抗旨不遵,绝不受那冤屈。但就在朝廷之上人心惶惶之时,韩将军却如三弟所说,非但没有任何反举,反而自缚入朝,甘愿领死,只请求不要冤枉其他人。但那李国栋丞相如何肯依,反而奏请将他的亲随爱将全部拿下,以绝后患。”
三弟牙齿紧咬,气愤道:“韩将军自缚入朝,已然证明了自身清白,若真要再治他罪,并株连他人,怕真要冷了全国将士之心。”
文士点点头,“当今皇上倒也没有昏聩到那个程度,也知不可将事情做绝,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故只想在韩将军认罪后,将其打入天牢。李国栋见状,遂奏请将韩将军交由刑部审理,称对任何犯事的文臣武将,均须经刑部审理后,依律定罪。”
三弟抓了抓头道:“此话听起来好象也有点道理。”
文士却冷哼一声道:“三弟有所不知。那刑部侍郞乃是李国栋的妻弟,整个刑部本就是在他掌控之下。韩将军若被送往刑部,只怕结局比死更惨。”
三弟横眉怒道:“李国栋要整治韩将军,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出来?再说,那李奂虽然兵败,但并未身死。李国栋何以如此通恨韩将军?”
文士道:“那李奂本是开国名将李潜之孙,李国栋的独子,将来李家的前途荣光都着落在他身上,因此对其是精心栽培。李奂也颇有将才,被认为是第三代王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甚至可能成为将来执掌大梁国兵权的大将军。当初出征戎狄,本意气风发,拟大胜而归,不料遭遇惨败。虽未身死,但对李家的前途却是极大的打击。李国栋多半也怀疑韩将军传授假阵法,故怀恨在心,又需找个替罪羊,以挽回李奂兵败之耻,韩将军自然成为最佳人选。至于其他大臣,又有谁会为了他而无端得罪一国丞相?而且韩将军本也不懂人情世故,少于走动,便更没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了。”
三弟愤然道:“难道他们都忘了当初是谁在危急关头,拼命冒死解了建康之围而救下了他们?作为国家重臣,他们不应该维护国家英杰栋梁?倘若戎狄精兵再次来犯,还有谁来解救他们?难道他们不懂得,只有国家平安他们才能安享富贵?”
文士嘿嘿一声冷笑,“道理也许谁都懂得,但那帮大人物平时总把国家荣辱、民族大义放在嘴边,表现得高风亮节,但真到要在国家利益和自家安危之间作选择的时候,却都仍然选择了后者。即使心中不忍,觉得应该有人出来主持公道,却都希望是别人先站出来,最后还是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
三弟既气愤又心凉,“朝廷之上若都是这样明哲保身的人物,大梁国如何强盛?难怪这么多年来国家日益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如此下去必然祸亡无日。”
这时黑袍大哥轻咳一声,道:“三弟,这些国家之事不是我等平民百姓能够干涉的,日后行走江湖,最忌冲动,莫要祸从口出。”
三弟虽仍气愤难耐,却知其大哥所言是为了他好,只得点头称是。却又忍不住继续向文士问道:“二哥,后来韩将军却是如何了?”
文士道:“那李国栋打着依照刑律的旗号,皇上一时也不好否决,再说,只要韩将军非直接死于其手,他也不用担心世人口舌,便准许将韩将军押往刑部。就在韩将军将被押入大狱的时候,行止大师赶到建安,奏请皇上释放韩将军,韩将军才得以平安无事。”
三弟啊的一声,奇道:“白马观的行止大师吗?他为何能保下韩将军?”
看到三弟迷惑而吃惊的样子,文士微微一笑道:“三弟你此前专注于练功,有所不知,且行止大师为了避嫌,平时极为低调,极力隐藏身份。他其实本是元帝的义子雷远霄,更是元帝麾下第一猛将,武功盖世,精通兵法,曾为元帝南征北战,摧城拔寨,立下过无数战功。大梁建国后,他抛弃一切功名利禄,远赴南海白马观隐姓出家为僧。元帝虽极为不舍,但挽留未果。行止大师此后即安心修炼,从不干涉朝事,但此次以近九十岁的高龄,不远数千里赶来,为韩将军说话,力证其冤,乃是极罕见的举动。朝廷上下虽感为难,但更多却是觉得奇怪,遂问询行止大师,何以认为韩将军有冤在身,为何一套阵法,换到其他人身上便面目全非。”
三弟也极为好奇,急忙问道:“是啊,行止大师为什么相信韩将军是冤枉的?他却又如何证明?”
文士道:“听说,行止大师本游历四方,刚好途经康州附近,听说韩将军自缚入朝之事后,出于好奇,便故意于路途上拦击,试探随行十名卫兵的阵法,不曾想竟然伤了一人,方试出韩将军阵法的决要,明白了韩将军的冤屈之处。”
三弟大惑不解:“出手伤人不是很正常吗?哦,是了,行止大师既然武功盖世,出手自然掌控自如,当然不会无意中伤了人。不过,额,行止大师岁数那么大了。。。这个。。。”话语吞吞吐吐,但意思却是认为行止大师年老,身手定然已有所退化,故难以掌控出手轻重。
文士哈哈笑道:“行止大师原本就痴于武学,虽出家为僧,却以武入禅,境界更胜往昔。据他说,当他故意逼迫十人组阵并实施连枪一击时,明显感受到了十人那种历经磨难、十人如一、同生共死的意志,一时仿若回到当初驰兵杀场、血肉横飞的征战岁月,心情又是激荡又是悔恨,加上受十人倾力一击的压迫,迫不得已出手加重,伤了一人。”
三弟身躯一震,喃喃道:“十人如一、同生共死,就如我们三兄弟这般么?”
文士与黑衣大哥同声大笑,黑衣大哥轻抚三弟的头发,欣然道:“正是,你我兄弟自然是心意相通,同生共死。”
文士也拍了拍三弟的肩膀,微笑道:“当时行止大师在朝堂之上的话语经兵部郎中转述给我后,我记忆深刻,难以忘记,他说:‘此阵关键其实不在武器、阵形和变幻之法,而在于人。十人如一已经颇难,百人如一则更难,千人如一则难上加难。必须要以赤诚换真心,共同经历无数艰苦磨难,方能练出千人如一的无敌之阵。因此,无论韩将军将阵法讲解得多透彻,倘若统兵者不能对每一个士兵做到赤诚以对,每个士兵之间不能达到心意相通、彼此信赖、生死与共,则此阵脆弱不堪。因此,罪不在韩将军,而在于他人没有韩将军的赤子之心,没有视士兵如手足,生死相依,患难与共。因此此阵的关键便是千人一心,方能勇往直前,视死如归,才能将阵法威力发挥至极致。’最后,行止大师转向韩将军问道:‘我说的对吗?韩将军?’一时间,朝堂之上寂静无声,众人皆回想起建安解围夜,五千西凉步卒那飞蛾投火般死战不退,最终拖垮十万戎狄精骑的壮烈气势,均面露羞愧、无言以对。而身披枷锁的韩崇岳将军没有回答,只是泪流满面,显是想起那些自愿随他前来,战死在建安城下的数千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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