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风年这几天气不顺,很不顺,相当不顺。他原以为自己好歹是玄武堂的副堂主,跟家主也是极亲近的血亲,谁知道回来过年居然连正门都没得进,只能从侧门进来。当他看着汪风碧领着汪景源从正门大鸣大放地走进时,气得差点勒死胯下的青騘骏骥。
一定要给那个娘们和兔崽子一个教训!抱着这个念头,他好好的捯饬了自己一番,然后带着人趾高气扬的去了花厅。谁知道汪风碧不在,只有那个小子在那儿,他并没把汪景源看在眼里,但在没有汪风碧的情况下,他不介意为难一下这个小子。正想着,就听见汪景源说有些累,好机会啊。
口中说着话,汪风年打帘进入。他已换了那身锦衣华服,换了一身藏青色直缀,头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腰间只悬了一块玉佩,除此再无装饰,看上去端得是朴素大方,平易近人。可汪景源仔细瞅了瞅,觉得这个便宜爹还真是,相当会炫富。
那一身藏青色直缀看上去不起眼,却是从海南来的寿安绸,这寿安绸由寿安蚕吐的丝织成,颜色乃是天然形成,无需后期染色,世间稀少。直缀的领口袖口隐隐有金光闪动,其中参杂了金线绣成的暗纹。头顶上束发用的玉箍是靖州极品青玉,整个靖州好像到现在也没产出多少。腰间玉佩材料倒没什么稀奇,却是玉雕大家庞若望的作品,有价无市呀。汪景源仔细评估了一番,觉得这一身没有万两银子拿不下来。在如今这十几两银子便可供五口之家半年花费的世道,这一身,还真是……太太太值钱了。
汪景源这边细细评估,汪风年却以为他受汪风碧影响对自己心怀芥蒂,便冷哼一声:“不知礼数的东西,见了阿爹也不知道行礼,汪风碧是怎么挑的孩子,竟挑了个如此目无尊长的夯货!”
看他做派,听他话语,汪景源心头微微一松,如此喜形于色之辈应当不会太难对付,忙起身整整衣袍躬身施礼,口中满是谦卑奉承,态度总是要做到位么:“阿爹说的哪里话,儿子就算再没眼色,也不会不知道向您行礼问安。实在是……实在是适才见阿爹穿的华贵逼人,现在穿的却如此简朴。”汪景源边说边抬眼偷看汪风年的反应,“当然,您虽穿的简单,可没人敢小看您,大公子的气度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汪风年又是一声冷哼,这一声倒比前一声多了三分暖意、三分得意、四分不屑,不过看他的表情,倒是十分受用。汪景源见状心中又松了一松,棠梨在一旁轻咳一声,引得汪景源与她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果然,遇到这只开屏的孔雀就得提“大公子”三个字。
世家长子都可称“大公子”,甭管你是大房还是二房,唯独在汪家,单指汪风年,没别人。
说起来,汪风年的出身在汪家算是个大大的丑闻。他是汪家家主汪正印妹妹的独子,汪正印兄弟足足六个,却只有一个妹妹,自幼便被众位哥哥视若珍宝,便是要霖国国君头顶上那颗全国独一无二的夜明珠,只怕几个哥哥也敢去给她摘。可世人皆知,这孩子嘛,宠宠没啥,可要是过了头那就是大麻烦。当年这汪小姐从及笄到十八岁,三年里上门提亲的媒婆能从金陵城直排到柳下镇,什么镇国将军、豪门公子、新科状元,皆被汪小姐如挑瓜捡菜般拨拉了一遍,最后,汪小姐纤纤玉指一指:“就他吧。”众媒婆顺着手指一瞧,好么,这位汪大小姐指的竟是路边一个乞讨的乞丐。六个哥哥傻了眼,都以为妹妹指的是一旁户部尚书家的媒婆,谁知汪小姐干脆撩起裙子走到乞丐身边,硬是把那吓得战战兢兢的人拉到六个哥哥面前道:“就是他。”
这件事当时就成了整个霖国的新闻大事,百姓口中八卦的首选。
汪小姐是个狠人,她早有如意郎君,可惜那人是萧国人,还是与整个霖国作对的萧国大将,且与妻子琴瑟和谐不肯休妻再娶,弄得汪小姐连和亲的机会都没有。照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汪小姐也该死心,毕竟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大街都是?就算汪家门槛高些,那合适的男人拾掇拾掇也能凑一箩筐,可惜汪小姐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如今好容易开了口,只是为了逼她哥,意思很简单,你若不让我嫁给意中人,我就嫁个乞丐,糟蹋自己不说,还把整个汪家放到火上烤。
汪正印表示很无奈,他很疼这个妹妹,要是人家男方有意思,拼着得罪国君他也能把妹妹送过去,但人家没那个意思,妹妹花了两年时间都没能把那人的心哄过来,还费那个劲干什么呢?如今看看眼中满是威胁的妹妹,再看看哆哆嗦嗦的乞丐,再想想虎视眈眈的霖国国君,汪正印心中满是疲惫,满是怨恨,他恨妹妹一心只顾自己的爱情,完全不顾整个汪家因此而面临的困境,他眼一闭、心一狠,嫁!
傻了的人成了汪小姐。
汪家家主亲自出面,请霖国上大夫罗峰秀为媒,三媒六证一样不少,硬是把汪小姐嫁给了那个名叫吴三宝的乞丐。霖国百姓口中的八卦瞬间从“汪大小姐看中乞丐”变成了“汪家主信守承诺,没有仗着门第高贵欺负穷姑爷”,汪家面临的诸多困境因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而得到一线生机,委屈的人只有汪小姐。
一人而已,与整个家族相比不值一提。
汪小姐哭过,闹过,但最终还是被哥哥塞进了花轿,嫁给了吴三宝。
再说吴三宝,他那天是过去就是为了看热闹,谁曾想天大的馅饼砸在头上,他又惊又喜之下与汪小姐成了婚,汪正印还给他拨了一间汪家下属的铺子,让他夫妇二人好有个营生。可这两口子一个是天上飞的云雀,一个是泥里滚的虾米,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吴三宝开始流连花街柳巷,汪小姐也不甘示弱找了好几个男宠,最终二人被汪正印施以家法撵到了位于北方的玄武堂,一年后汪小姐生下了汪风年,又过了半年,夫妻二人在同一天双双毙命,有人说吴三宝杀了汪小姐,也有人说汪小姐捅了吴三宝,总之,一地鸡毛。
吴三宝并无家人,汪正印便把汪风年抱回了总堂亲自教养,众人皆以“大公子”相称,但也不知道这大公子是随他爹娘还是自己长歪了,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也不想着去学,最终被汪正印赶出总堂,勉强算他个“风”字辈,只领旁系待遇。
汪景源对这些调查的十分详细,知道这位相当看重“大公子”的身份(虽然没人拿他当回事),不过,等等,他一个浪荡混混,就算汪正印脑袋撞猪身上,也不会给他置办这身价值如此不菲的衣饰,他这钱,打哪来的?
汪景源的奉承让汪风年感觉极好,但汪景源话语中的不识货也让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他大咧咧往椅子上一歪:“小源啊,爹告诉你啊……”
他这边巴拉巴拉一通显摆,汪景源心中却莫名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还没等他捋清那种情绪,刚才传话的小丫鬟又打帘进来了。小丫鬟看也不看汪风年,只对道:“源少爷,请跟奴婢来。”看着小丫鬟那张棺材脸,汪景源觉得更不好了。
虽然觉得乌云罩顶,汪景源还是冲小丫鬟笑了笑道:“有劳姐姐领路了。”接着又汪风年行了个礼:“阿爹,儿子先去了。”
汪风年“嘿嘿”一笑:“快去吧快去吧,可耽误不得,是吧,阿桃?”他还冲小丫鬟挤了挤眼睛。
小丫鬟闻言嘴角扯了一下算是笑过,依旧不搭理他:“请源少爷跟我来。”
汪景源跟在小丫鬟身后经过了数个跨院,又沿着一条长长的回廊前行,越走越荒凉,人烟越发稀少,一直走到看不见多余的人,才看见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院子门口站着一个老仆,一个老嬷嬷,见汪景源二人过来,两人行了个礼,老嬷嬷道:“源少爷来了,里边请。”同时那老仆“吱呀”一声推开院门。
汪景源露出个腼腆的微笑,早带上了十二万分的警觉。他武功不算太高,但也看得出这两个老掉渣的下人是武学高手。他仔细看了看院子,院门虽推开了,但一堵影壁挡住了所有投入的视线,他目光一旋,不动声色地撇过朱红院门一角残存的图案,那是一株盛放的绿梅。汪景源思索着,脚下不停,缓步跨入院中。
他刚刚进院,后边便“吱呀”一声,院门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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