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一声,许府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了,穿一身褐色短衫的水生跑进院子。
“小猴子,慌张什么你?”守门人老柳头从东厢房探出身来喝道。
“有情况嘞。”水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头也不回地向里面奔去。
“小猴崽子,鬼腚慌啥,仔细你的皮。”老柳头在他的身后啐了一口,起身出了小屋,把大门复又闭上,趿拉着鞋,回门房喝茶去。
水生早来到堂屋前,放轻了声音,急促地叫道:“老爷,老爷!”
“啥事?”从里面传出来一声短促有力地喝问声。
“老爷,咱家的船队回来了!”
“什么?”正坐在桌旁喝茶的许家陆愣怔了一下,“啥情况,快进来细说。”
水生推门进来,“老爷,今晌儿,我在前街溜弯儿,听说许家船队靠岸了,赶紧跑到码头那边瞧了一下,可不是咋的,远远地看到咱家大船桅杆上的旗子,就赶回来跟您报信了。”
“你看清了吗?”
“看清楚了,咱家的船还不认的?”
“见到少爷了吗?”
“还没顾得上近前看呢。”
“那好,咱们这就去一趟。”许家陆站起身,猛吸了一口烟,便把青黑色烟斗放在了茶盘子里,吐出一团浓烈的烟雾,轻拍一下马褂,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好嘞。”水生早在前头引路,走出门来。
出门就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南北巷子,往南走四、五十步才是通向渔码头的大街,大街有七、八米宽的样子,两旁尽是各色的店铺,有万泰绸缎庄,东胜当铺的黑油铺板上那个金色的“当”字格外显眼,这是老友庄连桐开的铺子,哥几个没事就在一块儿聚聚,昨天还数算着日子,今天就喜鹊临门了。
“许老爷,您这是往码头上去呀?”送喜粮店的宋百福掌柜一张面饼子样的胖脸上挤满了笑,迎着许家陆问到。
平日里,许家陆与宋百福虽是街坊,同在一个镇子上做生意,这个人满眼都是银子,张嘴就是铜臭,实在不是他的喜好,但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井水不犯河水,相处也算和睦,有什么生意场上的应酬,也能照顾的过来。
“宋老板,我这不是到码头去看看吗,听说健林他们回来了。”
“我也正在往那儿赶呢。”宋百福的一对小眼珠子放出了喜悦的光束,“健林少爷真有本事,把粮食运回来了,海东县人民有救了。”
“哪里敢托大。”许家陆对凑上前来,一同并肩走着的宋百福说道。
“许老爷、宋老板早,怎么都是要去码头呀?”俩个人刚走到荣盛当铺的门口,当铺老板蔡少霖摇着一把折扇踱了出来,碰了个正着。
“正是、正是”许家陆躬身向蔡少霖抱拳回礼。
“蔡老板也是要去凑热闹吗?”宋百福笑脸问道。
“有热闹为什么不去瞅瞅呢?”蔡少霖一边回答,一边迈开大步跟上来,一身浅紫色的马褂在他瘦长条的身上显得过于宽绰了些,迎着清冽的海风,有些夸张地飘动着,那挂在腰间的玉佩便“叮嘤”作响。
庄连桐也赶上来了,四个人有说有笑地朝码头走去,街上不时有匆匆跑过的走卒小贩,见了许老爷他们都诚惶诚恐的躬身作揖,许老爷可是富甲一方的巨贾,谁人不识,谁人不知。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村民,人们纷纷向码头的方向跑去。经历了三年大旱的人们十家倒有九家断粮了,街上饿浮一片,那些能蹦能跳的早四下里逃荒要饭去了,如今听说有粮食运来了,无不相互传道着消息,不约而同地向码头跑来。
“许家的船队运粮回来喽——”
消息像长了腿,早报到县衙里去了,佟县令接到报告,赶紧骑了马,带了几名随从,直奔十几里路外的石梁镇渔码头方向飞驰而来。
码头上,一溜儿十几条上了新鲜桐油的渔船正泊在近岸处,随着波浪的推送,那高高的船楼一起一伏,此上彼下,腕口粗的船缆已拴紧在石柱子上,船帆布早已收起,只有那桅杆顶端的红旗在迎风飘动,旗面上一个大大的“许”字向人们眩耀着,看这阵势,也惟有财大气粗根深叶茂的许家才能办到。
“爹,我们回来了。”许健林从打头的大船上沿着长长的木板跳到岸上,来到许家陆跟前,先跟爹打过招呼,又一一跟宋老板、蔡老板等人问好。
“兔崽子,好样的。”蔡少霖伸手在健林的胸铺上补上一拳。
“蔡叔过奖了。”许健林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排列整齐的牙齿,黑里透红的四方型脸上透出少年才有的狡黠。
“一共运回多少粮食?”许家陆关切地问道。
“十六条船,舱里都装得满满的,总共有六万多斤。”
“嗷——”人群里发出了欢呼声,这些被饥饿的妖魔赶尽杀绝的幸免于难的人们,终于有盼头了,人们从胸腑中发出由衷的喊声。
“许老爷,人头都凑齐了,您就下令开舱运粮吧。”东胜粮店的费时运老板嚷嚷道。
“等等!”许家陆把手一挥,沉着说道:“你再到各条船上检查一遍。”
“是呀许老爷,还等什么呀?这么多的人,恐怕出什么乱子。”宋百福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
“嗳,放心好了,晴天白日的,还能出什么乱子。”庄连桐大大咧咧地说道。
“佟县令到——”
人群外一声高喊,人们惊诧地转回头,赶紧向两边闪开一条道,两匹马儿飞驰而来,“吁——”骑手紧勒缰绳,马儿嘶叫一声,在许家陆他们面前稳稳地停住了。
“佟县令驾到,老夫有失远迎。”许家陆转过身子,双手举到眼前,向骑在枣红马背上的佟县令作揖。
“哪里、哪里”佟行舟一跃而下,娇健的身手在众人眼前一亮,已安然落地,把缰绳递给手下人,一把抓住许家陆的双手,“许老兄匡时济世,晚生实在佩服。”
“县令大人高见,老夫实在不敢当。”
“名至实归,许老爷还客气啥。”蔡少霖快人快语,把手一扬,朝四下里一指,“今天这阵势不都是拜您所赐,为民造福嘛。”
“是啊、是啊。”众乡绅都随声附和着。
“还是佟县令英明,佟县令英明。”许家陆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正是、正是。”宋百福赶紧送上句好话。
“哪个是令郎?”佟行舟朝码头上的船队看了一圈,向许家陆问道。
“许健林拜见县令大人!”许健林被众人推到佟县令跟前。
“好小子,顺风使好船,真是一个浪里好手!”佟行舟当场夸奖起健林来,倒把健林窘得红了脸,不知说啥好。
“佟县令过奖了。”许家陆赶紧为儿子打圆场。
“自古英雄出少年,许健林这是为全县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先给你在功劳薄上记着,等把粮食的问题解决了,我在县衙为你摆酒庆功!”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许家爷俩感恩戴德,周围的人无不露出羡慕的表情,大灾之年,困苦时日,从人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可意的笑容。
“佟县令,请您移步鱼行雅间,筹划一下粮食的存放,这儿人多不便议事。”许家陆朝佟县令伸手示意,佟行舟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一干乡绅也随着佟行舟来到了许家渔行的迎客厅落座。迎客厅内窗明几亮,一溜儿红木家俱,正堂高挂一幅宝船行万里的画轴,画轴下面堂屋的正中是一张大八仙桌,桌子中央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关公塑像,塑像前有一个香炉,里面插了几柱燃着的上好檀香,那特有的檀香的味道便飘散在整个房间里。许家陆和佟县令分宾主坐了,其他人便分坐在两排高背靠椅上,水生带着丫环们忙着上茶水递烟,在座的都是这石臼镇上有头有脸的乡绅,也算得上高朋满座,棚壁生辉了。
“承蒙佟县令光临寒舍,许某人真是三生有幸。”许家陆一面让茶,一面说着客套话。
“许老爷不必多礼,许老爷和在座的诸位都是咱县城首屈一指的商宦巨贾,我佟某人能在咱们海东县为官一方,还仰仗诸位的鼎力相助。”佟行舟环视了四座,动情地说道。
“哪里、哪里。”众人互相谦恭推让着。
“大灾之年佟县令能与我们同患难,共时艰,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父母官。”许家陆的话代表了人们的心声。
“诸位乡绅就不必客气了,今天可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三年天灾没有打垮我们,有了粮食,我们就有了战胜困难的力气,许家为咱们日照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佟县令话锋一顿,定定地看了许家陆一眼,又向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儿,只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又接着说下去。
“现在咱们手中有了粮食,就要把粮食管好、分配好,不让一个人因断粮而饿死,也不能让有的人因粮食多了撑着,我们要有大爱精神,以许家为榜样。”
在座的众乡绅纷纷鼓掌表示赞同县令的话。
“书记官,距离石梁镇方圆三十里内有多少灾民?”佟行舟向站在一侧的书记官汤修仁问到。
“回佟大人,少说也得一万多户。”汤吉人回答道。
“许老爷,这一次运来多少粮食?”
“县令大人,共运来了六万余斤,其中高梁四万斤,玉米两万余斤。
“分配到这五、六万人的头上,每人还分不到一斤。”
“大人,犬儿健林说还有第二批运粮船在后面,三两天就该到了,等这些粮食卸下来以后,他们还得去辽东运粮,金州那边粮草丰茂,供应充足着呢。”
“这样就太好了。”佟行舟饮过一口茶水,接着说道:“现在我们约法三章:第一条,每位灾民官府发粮十斤,由汤书记官负责按册发放,不得有半点差错。”
“是!”汤吉人朗声答应。
“第二条,县城及石梁镇所有的粮店都要开仓纳粮,由官府统一封存,石梁镇守童大力组织民工在最短的时间内卸船,不能以任何理由延误。”
众乡绅纷纷点头称“是!”
“第三条,任何人不得哄抬粮价,必须按官府的统一指导价售粮,谁也不能发国难财!广济药堂设粥铺三间,熬粥大锅三口,每日供应米粥两顿,供流落石梁镇的外地灾民免费就食,柴米钱粮由官府与广济堂分摊。”
“是,遵命——”广济堂老板刘知鳞赶紧起身抱拳应答。
三道命令即刻传下去,围观的百姓无不拍手称赞,镇守童大力找到许健林商议。
“健林兄弟,船上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就等童爷您一句话了。”许健林拍拍童大力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道。船上的伙计们也都闻声笑起来。只因童大力身材出奇的矮,一米五左右,不及许健林的肩膀头高,年龄大健林三、四岁,为人豪爽,只要健林他们不出海,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不愧为好哥们,但他那矮胖的身材总会成为伙伴们的取笑对象,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一副出了名的好脾气,只要镇上邻居家有什么言差语错的过节,经过大力的从中调和,多半哈哈一笑了事,谁都愿意卖个人情,更有健林这一帮精干的小青年抬举,童大力也算石梁镇上的一名有头有脸的人物,颇得人们的喜爱。
“那好,咱就卸船入库吧。”童大力抬高了声音说道。
“开舱卸粮喽——”许健林一声令下,十六条船上的伙计们熟练地打开船舱盖板。“嘭嘭、嗵嗵”船板碰撞船身的声音,把人们那期朌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三丈长,二尺多宽,半拃厚的踏板搭上了船,披着旧褡裢的脚夫们鱼贯上船,踏板随着船身摇荡。装满粮食的麻袋包,每包都在二百斤上下,这些脚力都是惯常在码头上卸货的,早已练就了在摇晃的船上健步行走的功力,因此扛起粮包来并不觉特别吃力,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不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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