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男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个少年人,从头倒脚,再从脚到头。
“下盘扎实,骨骼精奇,腰胁柔软,卖相也不赖,甚好。”
原来,所谓的“货”,居然就是这三个少年人。
绣花男人目露赞许之色,道:“王掌柜,你做得很好。”
王掌柜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去,俯偻道:“二位尊者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小的凛遵号令,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此谀辞一颂,王掌柜沾沾自喜、洋洋自得,料想二位尊者定然欣欣然、飘飘然,爽得找不到东西南北。
哪知绣花男人立时拍案而起,戟指道:“放肆!教主他老人家的偈颂,你也敢僭紊?你想置我兄弟二人于死地?你安得哪门子心?说,你受了何人指使?”
负枪男人同样虎视眈眈地瞪视着王掌柜,大有一言不合人头落地的架势。
教主的偈颂谀辞,他俩怎敢受之?
教众僭越忤逆,难道教中的“十罚”酷刑会形同虚设?
诸如割肉饲鹰、折骨出髓、挑身千灯、剥皮书经……
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他俩会嫌命长不成?
王掌柜万万不曾料到溜须拍马之言,惹来了二位尊者如此滔天的雷霆之怒,直吓得寒毛卓竖,冷汗淋漓。
王掌柜慌忙跪倒,道:“小的一时失言,小的一时失言……”
他说一句“小的一时失言”,就重重地掴自己一记耳光。
下手之狠辣,世所之罕见,七八下有余,脸上鲜血淋漓。
淋漓的血水与淋漓的汗水交织融汇,就像是死猪肥肠里的脂油。
污秽,丑陋。
绣花男人骋目流眄,见四下无人,也知他实属阿谀奉承,当下,暗嘘了口气,道:“如此僭越忤逆之言,便将你千刀万剐,也属应当。但念你初入本教,入教以来尚无大过,此番又寻了几件好货色,将功折罪,也便了了。倘有再犯,十罚伺候!”
王掌柜如蒙大赦,道:“多谢二位尊者饶命,多谢二位尊者饶命……”
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绣花男人不去睬他,指着第一个少年人问道:“你姓甄?”
少年哆哆嗦嗦地应道:“禀……禀尊者……”
绣花男人温言道:“别怕,只有犯错的人才会受到惩罚,你乖乖的,我可舍不得惩罚你。”
少年偷偷睃了他一眼,只觉他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四目相视,不禁耳根通红,脖梗燥热,慌忙低下脑袋,应道:“是。”
绣花男人道:“可有念过私塾?”
少年道:“念过几个月。”
绣花男人道:“写个「甄」字瞧瞧。”
少年道:“是。”
负枪男人踢了兀自磕头不休的王掌柜一脚,道:“还不去取笔墨纸砚。”
王掌柜顾不得脸上的血水与汗水,屁颠屁颠地奔入后堂,取来了笔墨纸砚。
少年提笔,落笔,一个“甄”字便已写就。
字虽已写就,却未免太过潦草,便如幼儿蹒跚学步,便如春之蚓秋之蛇,歪七扭八,不成体统,浑不似一经私塾之功底,全然一介盲流子。
绣花男人道:“你念过私塾?”语气渐渐有些冰冷。
少年道:“念……念过……半年……”
突然,绣花男人眸中寒光一闪,纤纤小小的食指与中指间,一缕寒星,激射而出。
少年随即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本是个乞儿。
王掌柜曾在两天前相中了饥肠辘辘到瘫痪在地的他。
王掌柜当时说得话与绣花男人此前说得话如出一辙。
“下盘扎实,骨骼精奇,腰胁柔软,卖相也不赖,甚好。”
王掌柜给他买了酱鸡、烧鹅、大肉包。
他胡吃海喝,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他肚子胀得难受,他想要屙屎,但他却苦苦地憋着。
他怕屙屎后,第二天会再度饥肠辘辘。
他饿怕了,他想让肚子多胀几天。
王掌柜得悉情由后,捻髭浩叹,问道:“你想不想永远不饿肚子?”
他道:“想。”
于是,王掌柜就遣他做事。
做得事也很简单--冒充姓甄之人,去见两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仅此而已。
事成之后,王掌柜将会赏他整整十年的衣食无忧。
他答应了,答应得很快。
他认定王掌柜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菩萨,总是救苦救难的。
期间,他与其余两个同龄人一齐练“甄”字,一齐套叠谎言。
他不在乎王掌柜这么做的目的,他只在乎他的肚子。
饥肠辘辘,并不好受。
他不愿再忍受饥肠辘辘之苦。
如今,他的确无需再忍受。
因为,他已死去。
他的太阳穴上,赫然多了一枚绣花针--绣鸳鸯的绣花针。
静。
静得可怕。
面对同伴的溘然长逝,其余两个少年人悚然心惊。
心惊到了嗓子眼!
“念了半年私塾,连自己的姓都写得乱七八糟,这等废物,留之何用?”绣花男人瞥了王掌柜一眼,刁声浪气地问道,“王掌柜,你说呢?”
王掌柜豆大的汗珠从面颊上滑落下来,“啪嗒”,“啪嗒”,掷地有声。
他惊惧,他恐惧,他畏惧!
他强撑着几乎都要酸软到地的膝盖,操着近乎于哭腔的声音说道:“七尊者所言极是。”
绣花男人冷哼一声,指着第二个少年人问道:“你也姓甄?”
少年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是……是……”
他害怕至极。
因为,他已吓尿。
尿液从裆部倾泄而出。
绣花男人道:“可有念过私塾?”
少年道:“念……念……念……”
他支支吾吾地道不出个所以然。
王掌柜教他撒的慌,他已全然忘记。
绣花男人道:“写个「甄」字瞧瞧。”
少年道:“我……我不会写字。”
他本来是会写字的。
绣花男人眼神一凛,道:“当真不会?”
少年道:“我……我不太会写。”
绣花男人道:“那就慢慢写。”指着第一个少年人的尸首,阴恻恻地说道:“写不好,他就是你的下场。”
少年倒吸了口凉气,提起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毡笔,反复斟酌着,反复思量着。
他写得很慢,很慢,就好像故意在拖延时间。
但一个字,终究花不了多长时间。
他已写好。
他果真不太会写字。
他的“甄”字的左上部分,居然写成了一个“西”字。
他猛然惊醒,王掌柜并不是这么教的!
他之前在学练“甄”字时,便屡屡出错,现如今,紧张之余,他再度出错。
大错之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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