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茶肆的生意依旧惨淡,惨淡到尚未开张。
然而,惨淡的生意却是茶肆三人组所乐意看到的。
哑巴在削土豆,不慌不忙地削着,他在为晚上的口粮而做准备。
狄老头刚带着壮实遛弯儿回来,此刻,他躺在太师椅上,看着哑巴不慌不忙地削土豆。
壮实则趴在狗窝旁,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履行着它看家护院的职责。
至于甄善美嘛,他仍在呼呼大睡。
小小的乡野茶肆,始终贯穿着散漫、祥和、宁静的气氛。
“呜律律--”
突然,两声不适宜的马嘶声,打破了茶肆本有的宁静。
却听一人叫嚣道:“店家,快把好酒好菜都给你黑爷爷搬上来。”
其分贝之高,如惊雷破晓,响彻寰宇。
其措辞之谬,可谓粗野、粗俗、粗鲁,乃至粗暴。
叫嚣者显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狄老头阖着眼帘儿,吩咐哑巴道:“土豆待会儿再削,先去将他们打发了。”
他说得慢条斯理、云淡风轻,好似根本未将叫嚣者放在眼里。
叫嚣声搅醒了甄善美的春梦,他只觉膀胱肿胀,阀门岌岌,尿意如潮,忙不迭地从被窝中蹦了出来,痛痛快快地撒了泡打鸣尿,瞧着肿胀的“小甄善美”渐渐趋于疲软,甄善美会心一笑,轻吟道:“好尿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尿屙毕,甄善美优哉游哉地舒展着腰肢,哼着小曲儿,踏着轻灵悦怿的步伐,如往日那般去向狄老头请安问好:“狄老,谁啊,一大早地敲锣打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不早啦,晌午啦,行当开张啦。”狄老头乐陶陶地说道,“小甄啊,你去堂前帮衬帮衬哑巴,饭食稍些时候再吃吧。”
甄善美道:“好。”
“对了,小甄,”狄老头忽而问道,“你来茶肆有一个月了吧?”
甄善美道:“一个月零三天。”
“哦?已有月余之久?”狄老头打趣道,“阁下玉趾贲临,光降鄙号,好似天吃星儿下凡尘,又似馋舌老饕祸人间,祸得鄙号财源不进,财运不亨,不日便将关门大吉兮,食不果腹兮,吃糟吃糠吃泔吃潲兮。”
甄善美涎脸道:“狄老谬赞了。”
“混话且后再叙。”狄老头咧着嘴,笑盈盈地说道,“便劳阁下纡尊降贵,酬接大宾,以旺鄙号。”
甄善美道:“应当的应当的,我总不能天天吃你老的白食不是?”
他一袭青衣小帽,黄襜麻履,活脱脱的店小二打扮,加之时常挂于嘴角的市井笑貌,使得他愈发添了三分惟妙惟肖。
甄善美来到堂前,却不禁一怔--只见两个容貌极其怪异、形貌极其诡异的大汉,正凶神恶煞般地箕踞在长凳上。
左手边的大汉又黑又矮又胖,作和尚打扮。
他的身上裹着件绯傧金丝袈裟,胸前挂着串乳白色佛珠。
他绝非吃斋念佛的得道高僧。
因为,他袒胸露乳,满脸横肉,戾气森森,显是个欺男霸女、作奸犯科、烧杀抢掠样样精通的酒肉和尚。
当然,他也绝非全身都是黑的,他的脑门就如白玉般光洁,白的晃眼。
乍看之下,只觉得突兀异常,就像是一颗大大的卤蛋,甚为滑稽可笑。
而最为滑稽可笑的是--他坐在高约一尺三寸的长凳上时,他的脚居然触不及地,居然在凌空晃荡!
好短的腿!
左手边的大汉又白又高又瘦,作道士打扮。
他束发盘髻,身着一袭朴素的靛青色道袍。
他颧骨高耸,两颊深陷,无半丝血色的脸庞苍白如锡纸。
他的嘴角耷拉着,嘴角上的两撇燕尾须同样耷拉着。
他捂着胸口,痰嗽频频。
他无精打采,满面愁苦,萎靡不振。
他似已病入膏肓,似已行将就木。
然而,他的十指却形销骨立,细长如鹰勾,显得很是苍劲有力。
两个大汉的卖相古里古怪,却叫人丝毫不敢小觑他们,甚至,打心底里地畏惧他们。
甄善美就在畏惧他们,他胆子小,他不敢上前相迎。
他傻愣愣地猫在堂前与堂后的甬道上,傻愣愣地瞧着他们。
壮实也在傻愣愣地瞧着他们。
以往狗仗人势的它,此刻,也是规规矩矩地盘坐着,不敢冲他们狺吠。
哑巴栓马入厩后,便侍立在侧。
他唯唯诺诺,脸色铁青。
“小子,”黑大汉粗声粗气地问道,“此间有何好酒?”
哑巴摆了摆手,指着门外旌旗上“狄记茶肆”的“茶”字,“啊巴啊巴”地叫唤了两声,意思是说:此间是茶肆,只有茶,没有酒。
“他奶奶的,逢到个蔫呼呼的臭哑巴,真他奶奶的晦气至极。”黑大汉伸手抓住哑巴的衣襟,瞪着铜铃也似的眼珠,骂骂咧咧地说道,“谅你这儿也没什么好货色,也罢也罢,是酒就成,快去给你黑爷爷搬个十斤八斤来。”
哑巴尚欲拒却,却听甄善美方向一人说道:“哑巴,快去把地窖里的几坛陈酿都拿出来,孝敬二位爷。”
说话的却非甄善美,而是狄老头。
甄善美浑然不觉狄老头何时出现于此,他步伐之幽静直如幽灵。
黑大汉笑骂道:“他奶奶的,还是小老儿会来事。”
白大汉瞥了狄老头一眼,皱了皱眉,略有所思,向黑大汉附耳过去,低声说着些什么。
黑大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狄老头,点了点头,面露兴奋之色,似乎觉得白大汉说得话很是中肯。
哑巴搬上了酒。
上好的竹叶青。
黑大汉揭开酒封,直着脖梗,“咕咚咕咚”地往胃里灌了一坛,咂了咂嘴,道:“光喝酒忒也无趣,快去给你黑爷爷搬点狗肉来。”
哑巴转过头去,望向狄老头--茶肆并没有现成的狗肉。
只见狄老头无动于衷地把玩着狗链,正眼也不去瞧他一眼。
得不到狄老头的答复,哑巴只好硬着头皮,向黑大汉摇了摇头,“啊巴啊巴”地叫唤了两声。
黑大汉道:“怎么,瞧不起你黑爷爷?以为你黑爷爷是来吃霸王餐的?焉有此理?焉有此理?”
他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甩在桌上,道:“你黑爷爷今儿个财运亨通,干了票没本钱的买卖。”指着门外的壮实,道:“还不快去把那畜生宰了,给你黑爷爷炖狗肉吃……”
壮实似是听懂了黑大汉话中之意,夹着尾巴,“呜呜咽咽”地钻回了狗窝。
黑大汉续道:“你不杀狗,黑爷爷杀你!”
他手上使力,扼住了哑巴的手腕,直疼得哑巴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哑巴转过头去,望向狄老头,眼神中满是乞求哀戚之意。
狄老头淡淡地瞥了一眼,对哑巴的眼神置若罔闻,依旧若无其事地把玩着狗链。
狄老头很喜欢狗。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哑巴的人命根本抵不上壮实的狗命。
哑巴似已成了一枚“弃子”。
黑大汉道:“怎么,你耳朵聋了?”
哑巴惶惶然地摇了摇头,惶惶然地摆了摆手,又是“啊巴啊巴”地叫唤了两声,叫声中大有绝望无助之意。
黑大汉嘴角一咧,阴恻恻地怪笑着,似是很满意他二人的一言一行。
突然,黑大汉笑容凝固,暴喝一声,拍案而起,两条既肥且粗的短腿以一种无比滑稽、无比可笑的姿势,凌空夹住了哑巴的脖颈。
紧随其后,只听“卡擦”一声脆响,哑巴的脖颈竟被黑大汉两条肥腿生生夹折了方向!
哑巴本是背朝着甄善美的,此刻,他的身子依旧背朝着甄善美,但他的脸,却在正朝着甄善美!
他的头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哑巴双眼猩红,双颊泛紫,张大着嘴,直愣愣地瞧向甄善美。
哑巴,就此死去。
可惜,他没有舌头。
如果他有舌头的话,那么,他的舌头一定会软塌塌地吊出来,就像黑白无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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